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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丫头。”他的语气温温和和,全然不像他。倒是与回忆里的身影有了重合,“没人逼你要一直这样坚强下去的。你是个女儿家,哭一次两次也没人会怪你。这里天寒地冻,只剩了风雪,你想怎样都可以。”
听着他的话,眼睛便开始酸痛。
这么这么久以来,一直逼自己冷硬,一直逼自己坚强,连泪水都鲜有流过。然而现在,却是决堤。
立即明白了,女人不是不哭,而是把那些泪水囤积在了心里,只等那一个触因,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想在为难自己了,只在这个风雪连天的山洞里,抱着他,将自己所有的伤痛委屈,全部倾泻。
雪一直没停,等回到军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彻夜未归,军中已有骚动,最后又与希琰同乘一骑回来,便生了些议论。商容等人是乐见这种情况的,也就不去澄清,结果越传越厉害。
傍晚商容来见,说是大雪连天,后方的粮草受阻,估计要延迟几日才到。我道知道了,他却不走,只等我问他还有什么事,他才道:“陛下,大军已在郊外驻扎数日,粮饷军用所耗颇多,这样下去绝非长久之计,下臣以为……”
我打断他:“你要我攻城是吧。”
他拱手:“是。”
我的眼没离开身前的折子,依旧披阅,只淡淡回了句:“知道了,你命人去准备,三日后开始攻城。”
他明显愣了愣,大概是以为我不会这么快答应,也准备了长篇说辞想要劝我,却不想我竟是应下了,一时间有些愕然。
我将笔放下,帐外的雪仍下的紧,虽然燃了巨大的火盆,却还是寒气袭人。看着商容要离去,我忍不住叫住他。
他回身:“陛下还有什么吩咐么?”
我有些犹豫,摒退了左右才问他:“商容……朕……我必须要杀他么?”
商容略微抬头,他那张江南学仕特有的俊雅面庞上显出了丝忧容,“陛下,以商容之见,恐怕是的。”
我不死心:“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商容摇头,道:“陛下您心思细密,自然比商容看的透彻,只是不愿接受现实罢了。您该明白,就算您心有慈念,不欲要他性命,但您又能把他安置在什么地方呢?他终究还是亡国之君的身份,后半生只能深陷囹圄,您若是真要为他好,就不该给他这样的尴尬耻辱。”
他说完,躬身退下。帐帘掀起,有股寒冷的空气狠狠吹在了身上,一下子打了个冷战,手中的笔滑下,在白宣上划出了条歪斜的痕迹,就像个无奈的叹号……
决定起军,便是一番准备。
晚上定儿整理我的衣服,却不想一抖,叮啷的掉下个事物。
我被那声音吸引,不经意低头去看,瞧见一个环样的东西滴溜溜的朝自己滚过来,正撞上靴子,停在旁边。
我弯下身子捡起,对着烛火瞧清楚了,心里就像被人猛揪了下。
“forever……”
记得那时,我告诉他这是永远。记得那时,我告诉他无名指是永世不分。
可惜现在永远成了诀别,无名指上也淡去了戒指的痕迹。还剩了什么?只有梦里那些缠绵,只有梦中的心碎。
子煌,我爱了两世,辛苦得的还是满身伤痛。
定儿大概是被我吓到了,小心翼翼的走过来,带了几分愧疚:“主子让奴婢好好收着的,可是定儿每次看您见了都那么伤心,就想……可没想……”
我摇摇头,拿丝帕将戒指包了,放在怀里,才对她道:“你不用介怀,我早就明白事情终究会变成这样,怪不了别人。”
定儿还想安慰我,却被我止住,正想让她回去休息,却听见侍卫通禀,商容来见。
天色已经不早,看起来应是有急事,便让他进来。
商容没直接说是什么事情,而是直接递了封书信给我。
我有些疑惑的接过,打开视线却在落款处凝住——永络国顺宪帝——竟是子煌的名字!
急忙去看正文,却是一封完全外交式的书信:永络国顺宪帝子煌,诚邀大郑国皇帝娉兰于十二月三十一日寅时,城北紫薇阁高台相见……
连看了两遍,也没弄清是什么意思,眉头稍稍蹙起,让商容看到了,他问道:“上面写了什么烦心的事?”
我摇头,将信给他,他看过,略微吸了口气:“陛下,若是臣没猜错的话,这大概是请降的意思。”
“请降?”
“紫薇垣寓为帝王,紫薇阁乃新帝登基祭天之所,想邀您在那里的话,大概是有降意了。”
我听了心里一动,抬眼盯着商容,他却垂下了脸:“陛下,如果顺宪帝真的心甘情愿投降的话,也许可以随您所愿,但是……”
我怕他说出什么不爱听的话,连打断他:“就这样去办吧,你下去准备,拟好书表,后天大军拔营。”
打发走了商容,心情稍稍有些好转。
似乎在沉重的乌云里寻到了一丝光亮,就想爬上天将那道裂痕继续扯大。贪念那阳光。
他曾经说过,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所以我开始觉得,我真的可能会有希望。
明纪1096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永络皇城大开,百姓于街道两侧跪拜迎接郑国军队入城。
虽然只带了两万人的队伍,却也浩浩荡荡走了近一个时辰。此时的永络已算是投降,没有任何的挣扎。
看着往日熟悉的街道,百姓埋首,只有几个孩童偶尔抬头瞧着仪仗,却立时被旁边的大人给按了下去。
到了紫薇阁,抬头望向北方,彤云厚重,又在夜色阑珊时分,已看不到半点星光,隐隐有股寒烈的冷风迎面吹来,挑开了几缕碎发,挡住了我的视线。
就这么一个闪神,他已出现在了那一边。
滚雪貂的大麾,玄色龙袍,迎着寒风鼓鼓舞动。
四年没见他,只这一刻,我已深深的沦陷在了他温润的眸子中。
魂牵梦萦的身影,清晰明透的站在我身前,心中似乎正缓缓流过温热的血,就要哭出来。却必须佯装淡漠,逼自己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怕再这样看下去,便会把持不住的扑到他怀里。
相顾无言,只沉默着望着彼此的身影。我们身后是高高的紫薇阁,那前面站着四方百姓,还有我那几万军队。
侍卫随从都已退了下去,这里只剩下了我们,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剩下,冷风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鸡鸣,似要天亮,他才开口道:“很久没见了。”
只这样一句话,却像猛然杵进我心湖的一根栏杆,搅得波涛叠起。
微微点头:“四年了。”这三个字后面却隐住了我快要崩溃的心情。
他轻轻的笑,歪着头看我,蓦然道:“你变了不少呢,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龙袍,只觉得面庞发烧。展露了个笑容,拉起龙袍给他看:“很可笑的东西吧。”
他摇头:“不,很美。这身衣服,在你身上才合适。”
我鼻子有些发酸,抬头看他,禁不住要问:“煌,我们怎么就到了今天这步……”
他抬起手,放在了我的额上,他温暖的体温裹着龙檀香气,慢慢的沁入了我的血脉。
“傻丫头,有些事情已经注定了的。”他安慰我一般的笑,“这个国家我无法再承担下去,怕要辛苦你了。”
“可我……”本来还想再对他说什么,唇却被他食指点住,然后是翎羽抚过一般的吻。
月光流水的笑容依然挂在他脸上。他朝我伸出了手,上面有圈淡淡的银色,嵌入血肉。
是我们的戒指。
心里一热,泪水终于掉了出来。
用手背抹着,却仍要心酸的笑:“你看看我,还是这样的没用,你怎么能把一个天下给我。”
他望着我,灯火映在他脸上,神祗一般。
将手放在他掌心,让他握住,我们的生命线便就交错。
随他迈上那一百零八级的台阶。缓缓的,一阶一阶的走。
我知道这是我们能一起走的最后的路。只能希望他没有尽头。
可这条路,这样的短,又是那样的长。
长到了我们的一生,却只能仓促结束。
鸡鸣了三遍,天该亮了,却被乌云压住,红黑纠缠。
他终是要将我的手松开。让我与他一起站在了天下的顶端。
身下是百姓,仰着头看着这上面的一切。他们不知道我与子煌的过往,只是在期待一个朝代的交替。
现实往往总是那么残酷。
子煌对着台下深深低下了头,他说,顺宪无能,枉负天下。
然后就站在了我的身侧。
我离他那样的近,甚至闻得到他身上的气息,我们之间只有咫尺的距离。我将自己的视线沉在了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我想对他说:子煌,等这一切都结束,我就陪你去种杏花。那时满天都会是粉雪般的薄云,云下有我们的孩子在嬉戏,我可以煮酒,你可以吹笛,好不好……好不好……
心里这样想了千百遍,鼻尖倏地传来了微凉的寒意。
抬头,方知道是雪落下来了。
星星点点,细细碎碎。
飘落的静寂无声。
我刚想转回头告诉他下雪了,却不想竟是被他一把拉住,然后往我手里塞了个冰凉的事物,就是一扯,让我顺势栽倒在了他的怀中。
有什么被刺中的声音。
惊呼,难以成言,心也揪紧。
听他在耳边说:“对不起。”
可一切都在我眼前朦胧。
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匕首,已深深的插入了他的肚腹,那温热的血在视线里弥散,像朵朵即将腐烂的芍药……
他抱着我,声音竟是那样的祥和。
我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泪水毫无意识的大滴大滴滚落。
只觉得一切希望,一切憧憬都在瞬间化为了尘埃,随这些细雪消散而去。
听见他的气息渐促,我却毫无办法。只能搂着他哭。问他为什么,他依旧在笑。
“逼你做了残忍的事了,对不起,娉兰,我不是个好皇帝。”
我拼命摇头,声音早已哽咽。
他却再也撑不住,身体略微摇晃,我只好用力抱紧他。
这万里长空中,开始下起了永世不融的大雪,挡住了所有的视线,也挡住了所有曾经美好的奢望。
他积攒了些力气,将最后,最好,最完美的笑容,昙花一般在我眼前绽放,他说:“要是能永远这样抱着你,就好了……”
最后他的身体缓缓滑落,倒在地上。我依稀听见下面齐声高呼的万岁,然而我那一方世界,却已开始分崩离碎……
第 61章
他在我的手中死去,我如何承担下这样的死别。
恍恍忽忽从紫薇阁上下来,恍恍忽忽接受朝拜,恍恍忽忽换了龙袍,又恍恍忽忽的坐上了紫辰殿那錾金盘龙椅上。
一切结束,却昏倒在那金砖上。
之后就大病了一场。
固执的不肯休息,彻夜候立在子煌棺木的旁边。
躺在里面的他,素容净面。月牙白色的龙袍,垂着紫玉珠碎。
那样平静,那样安详。
不想让人在我的身旁,便摒退了所有侍卫,想划出一个只有我跟他的世界。
外面风雪,有新年的钟声,一番喜庆。我却沉溺在自己的哀恸中,拔不出来。
只偶尔抬头,就看到了那人一直候立在外面的身影,被灯火拉的笔直,投射在乌光沉沉的砖地上。
我在守着我的过去,他在外面等着我们的将来。
该怎样迈过去,我不知道。
子煌快要下葬的那一天,希琰终于走进了殿内。他将我从地上扶起,轻轻在我耳边道:“已经够了,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我茫然的摇头,空洞的眼里早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