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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略一沉吟,点头道,“好,你来替陛下看看。”
张居正试了试脉,半晌方道,“不碍事的,陛下只是劳累过度,精神有损。又吸入了过多的迷香,因而一时晕倒,只要稍事休息就可恢复。”此时太医也已经赶到,证实了张居正的话。
徐阶终于放下心来,指示宦官将隆庆扶回寝宫休息,又独独留下了司礼监掌印秦福。此刻殿内只有帝国权利中心的寥寥数人而已,李春芳知道徐阶要行使首辅之权,十分识趣的去关上了宫门。只见徐阶踱了几步,忽然回身望着跪在地上的秦福,厉声问道,“你老实说来,李贵妃娘娘究竟在何处?为何崇光殿里这般模样?”
徐阶执掌朝政四十余年,从来以老成温和之名传世,几曾见他这般疾言厉色。秦福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一头白发触在地上,哑声道,“老奴自打嘉靖四十五年送李娘娘出宫,就再未在宫中见过娘娘面了。”
众人皆是骇然,深知这其中必有极大的阴谋。徐阶稳声道,“你只管尽实言来。”
秦福颤声道,“陛下登基前夕派人去迎娘娘入宫时,轿中是空的。随轿而行的只有蓝真人在侧,蓝真人不知对陛下言说了什么,从此便在崇光殿中住下。据说每月初一十五,蓝真人可以做法引得陛下和娘娘相会。三年来月月如此,老奴也只是在殿外守候,并不知其他详情。”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屏风后的蓝真人身上,高拱最先发怒,“卑劣小人,竟敢以这种方式迷惑圣上,引得圣上重蹈斋醮之祸。定要将他交与大理寺问罪,不处以极刑怎可谢天下。”
徐阶只是沉吟,作为儒生出声,他自然也对神魔之道深恶痛绝,杀蓝道玉他是绝对赞成的。只是公开审判明正典刑恐怕会引起物议,他温和的望了一眼高拱,正准备开言劝阻。谁知蓝道玉忽然冷冷道,“狡兔死,走狗烹,道玉一世修道,早已堪破了生死,岂不知会有今日?”说话间他袖口微翻,一道白光轻闪,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直直的没入胸口,眼见已是不活了。
变故陡生,却也趁了徐阶的心愿,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走吧,看看皇上去。”说着率先离开了大殿。
张居正走到最后,见蓝道玉还有一口气未咽下,不由俯下身去,叹道,“你还有何心愿未结?说出来我尽量为你做到。”
“多……多谢张……张先生……”蓝道玉徐徐吐着气,眼眸中透出几分感激之情,“想不到先……先生能不计……较道玉……的身份……”
“你我地位不同,却都是做一样的事,”张居正低声道,“这些年来你为了拥立陛下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这也是陛下当年为何会留你一命的原因。只是你不该再在宫中待下去。”
“不是……不是这……样的……”蓝道玉艰难的摇着头,一丝殷红的鲜血从他唇边浸出,衬得他姣好苍白的面容更加妖冶而孤独,“陛下……久……久有诛……我之心……这三年若不是……不是假……假借可……可以招引……引娘娘的名义……我哪里活……活得到今日……”
张居正点了点头,心中万分复杂,大抵猜想到这三年的状况。隆庆帝即位前夕,裕王府中失了一场大火,许多多年追随隆庆帝的亲随都在丧身其中,此事在当时闹得人尽皆知,隆庆帝大怒之下株连了一批守卫不利的旧侍卫。然而只有个别有心的人才能想到,这场大火的起因恐怕耐人寻味。可没想到当时安媛居然留在裕王府中没有入宫,后来隆庆帝虽然宣称安媛有幸从火中救出,一顶彩轿已经接回宫内。如今看来她怕是已经丧身在那场大火之中。
蓝道玉追随隆庆多年,为拥立隆庆帝登基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本也应该“死于”这场大火之中。但阴错阳差他不知道怎么借了这个由头,竟然哄得隆庆相信他会招魂之术。隆庆过度悲伤之下,也不愿承认安媛的死况。蓝道玉于是借此名义,便在宫中留了下来。
道教做法多有招魂之术,自汉代便有此法在宫内盛行,汉武帝痛失爱妃李夫人,常让道士为其引魂魄相会。唐明皇晚年思念去世的杨贵妃,宫中也设了祭坛做法。这其中过程虽难解密,但大抵道教确实有些糊弄人的秘技。
“其……其实……我生……生无所谓,这……这三年不……不过是希望他……他过的……好点……”他的眼光中透出一层空茫,如彩色的琉璃珠子蒙上了灰尘。
“张……张先生,她走时……有话……留给你……”他的声音极轻极轻。
张居正本已准备拔脚走开,听到此话浑身一震,回身道,“她说什么?”
“她……她说……”蓝道玉轻轻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张居正的脚步滞涩的离开了阴沉沉的崇光殿,回望着此刻人们蜂拥而去的建极殿,心知必然是隆庆帝在那里,人们于是趋之若鹜。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有些无法消化这些迭起的变故,这些年的隐忍与克制,到头来都编成了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他的脚步蹒跚,冷不防听到北面的宫墙内传来阵阵歌声,唯有一管箫相伴,小旦的歌声柔靡而悦耳,凄清中透出无限的哀婉动人来。他知道那是最近隆庆帝新下令宫中排演的唐代白乐天的《长恨歌》,于是驻足而听:
……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勤觅。
……
上穷海上有仙女,山在虚无缥缈间。
……
忽闻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累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
建极殿里,隆庆昏昏沉沉中听到这歌声,猛然惊起,“是何人在唱歌?”
徐阶回顾左右,见众人面有惧色,终于迟疑上前道,“是北苑在排演新曲,陛下要是嫌吵闹。臣命他们停了就是。”
隆庆帝摆摆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倦色。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听的凝神,一行清泪忽然从他憔悴的面上滑落。
与建极殿一墙之隔的,便是皇后陈氏的寝宫坤宁宫。李氏还是第一次入宫,纵然有教引女官一路上低声指点进宫要行的礼节,李氏仍然紧张的手心浸出汗来,回望一眼女儿小雪尚且在乳母怀中熟睡,这才略微安了心。
此时建极殿里已经热闹到了极致,所有的太医都在为隆庆帝忙碌着,远远就能听到那边人群喧嚣的声音,可奇怪的是坤宁宫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李氏局促的侯在殿门外,偶尔抬首往殿内望去,只觉得里面阴沉沉的,一阵寒气透出来,浑然看不到半点光影。
隔了半晌,一个小太监从东侧的板房里出来,板着脸捏着嗓子叫道,“传建极殿大学士太子少保夫人李氏觐见。”李氏赶紧整了整衣衫,从乳母手中接过女儿,迈着细小的步子走进殿去。还未来得及看清皇后的凤座,一旁的教引女官便咳嗽了一声,她赶紧跪了下去,轻声轻气的说道,“臣妇李氏,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隔了良久,陈皇后方才冷声开言道,“抬起头来。”
李氏不解的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眸子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妇人。陈皇后并不年轻了,虽然保养得当,可岁月仍然无声的在她眉间印下了深深地烙印。她看上去刚刚念完佛,身上宽大的缁衣还未除去,面上也露出几分疲惫,她冷不防对上李氏的目光,眼眸里飞速的闪过了一丝震惊,便很快将眼神转开了去,“夫人这般年轻,与张大人成婚几年了?”
“刚刚满两年。”
“回皇后娘娘的话须自称臣妇,”陈皇后身边有位看起来颇有些头脸的女官,此刻不悦的对李氏斥责道,“怎能对娘娘不用敬称呢。”
“娘娘恕罪。”李氏闻言脸有些发白,愈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出身贫寒,从没有进宫见过这般大的世面,此时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多的,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所幸怀中的女儿适时的醒了过来,乍一睁眼看到许多陌生的人围在身边,不由哇的一声哭了。
“这是卿家的女儿?”陈皇后乍闻儿啼,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慈爱,淡淡笑道,“长得这般冰雪可爱,快抱过来给我瞧瞧。”
李氏有些胆怯的低下头,垂着眼眸小心翼翼道,“臣妇的女儿刚满周岁,还不甚懂事,怕会惊扰了皇后娘娘。”
那女官又皱眉道,“皇后娘娘既然吩咐,哪有外妇插嘴拒绝的道理。”
李氏没有想到自己这句话也犯了错,吓得不敢开口,赶紧把女儿交给了宫女,自己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陈皇后接过了女儿,逗弄了一会儿,目光仍然在李氏身上徘徊,隔了一会儿又道,“夫人姓李?不知是谁家的闺秀?张大人少年即有才名,多年却并未娶妻。想来夫人定是名门闺秀出身,不知是何人做媒娉与张大人的?”
李氏羞得满面通红,双手绞着绣帕不知该如何自处,用十分低的声音答道,“臣妇……臣妇并非名门出身……妾父李伟本是山西人,在通州济县永乐店的驿站边开了个小小的茶水铺子,做些小本生意糊口,因娶了臣妇的母亲,于是就在当地安了家。”
“哦?”陈皇后细长的娥眉一挑,饶有兴致的问道,“这么说卿家本非名门仕女,那又如何会与张大人识得?”
“两年前,臣妇在父亲开的铺子里帮忙做些杂事,正巧张大人在济县公干,就歇在驿站之中,于是与臣妇相识……”她的声音愈说愈低,面上红的如同熟透了的石榴。陈皇后掩口笑着对一旁的女官道,“可辛,你听听,这故事不和前头武宗爷游龙戏凤一般,怕过不了几年,东条门外就该有我们张大学士的话本子演了。”
李氏愈发的局促了,心头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忙从袖中取出一个藕色的绣花荷包,呈上道,“皇后娘娘,这是妾身入宫为娘娘准备的一份薄礼,我家大人还叫下人送了几篓新鲜的枇杷果子,都堆在殿外的廊下了。”
陈皇后接过那荷包,打开看时却是一串沉香的珠子,难得木质细腻香味却悠远不散,一看便是上好的南海沉香所制,十八颗木珠一般大小,绳结处拴着一块碧色的翡翠菩提子,十分的精致。她点了点头,试着戴在右腕上,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张夫人有心了,回去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那名叫可辛的女官,却蹙了眉悄悄的凑到陈皇后耳边说了句什么。陈皇后微微颔首,说道,“来人,把我给张夫人的赏赐拿来。”
不过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金漆的缠枝荷叶盘毕恭毕敬的走进殿来,那小太监一抬头看到李氏,吓得双手一颤,荷叶盘险些坠到地上去,目光中流露出千分的不可置信来,“李……李……”李氏茫然的望着他,以为他在叫自己,便微微对他一笑,目光中尽皆是安和友好的神情。
这一切尽被陈皇后收在眼底,她不动声色的笑着问那小太监道,“阿保,你来瞧瞧看,这位夫人是不是有些面熟?”那小太监随即省过神来,又望了李氏一眼,这一次目光中却全然都是恭敬。他十分伶俐的翻身跪在地上,磕着头朗声道,“回禀娘娘,奴才乍一看到这位夫人,觉得十分眼熟。但奴才仔细瞧了,这位夫人又美丽又大气,也难怪奴才乍一看有些晃眼,奴才在这宫里生活了许多年,从来只觉得皇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