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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宪瞄了眼跪在地上的安明,眸中闪过一道利光,但是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做困乏无力状地对身边的侍女挥了挥手:“本宫乏了。喜碧,送安太医。”
安明听到这话,才心里暗暗松口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小碎步跟在喜碧身后走出曹宪宫殿。
他前脚刚走,曹宪后脚就迈出了主殿的门槛,向一个不起眼的小偏室行去。那里原本是库房,只是在半个多月前,被她改成了住人的地方。曹宪一点儿也不担心在她自己宫里,会有人能走漏风声,把这个消息传递给某些不该知道的人。一个被清洗了无数回的宫室,若是还有不老实的宫人,那曹宪只能说自己愧为曹家多年交道,不配称为魏国公女儿了。
等她推开库房的门时,看到的就是自己的二哥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黄门官服侍站在桌案前,秉笔直书。曹丕脸色有些苍白,身形消瘦,显然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黄门官服侍,身上也没带什么贵重东西,只要他不抬头露出真容,看上去就跟皇宫里一抓一大把的常侍们差不多。
曹宪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二哥,良久没有出声:其实看到这样的兄长,她是有些吃惊的。他在前几天还虚弱的连榻都不能下,这会儿竟然能撑着身子思考正事了。她可没忘,他在被他的护卫透过宫里某些特殊渠道送到她这里来的时候的情景:那会儿他脸色惨白如纸,没穿官服,中衣上却全是殷红的血迹,根本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别人的。手中的长剑一直没丢,虽然说话都显得困难,但是他神智却异常清醒。曹宪那会儿还纳闷,她二哥到底是什么怪胎,怎么会有人流了那么多血后还能保持清醒,还能有条不紊地对他的属下吩咐事情,还能能理智地分析现状,还能很明智地选择把藏身之地定在皇宫?
安太医就是那天被曹宪的侍女从太医院叫来的,等他诊断完,曹宪就差点儿把人给当场灭口:这混蛋庸医说她二哥被伤及肺腑,有性命之忧不算,他还下结巴叙述:这伤即便治愈,也会落下畏寒咳嗽的病根儿,一到秋冬,病人会难过至极。
去你的难过至极!曹宪对安太医的诊断很是不以为然:就算她跟曹丕兄妹情分并不浓厚,但这也不意味着她不在乎曹丕死活。对于宫里太医那一套轻病往重了说,重了往死了说坏习惯,曹宪是太了解了。她在安太医诊完脉以后就把人给单独留下了,谁也不知道这姑娘到底跟安明说了些什么,总之安明回去以后,太医院所有人都发现安太医比之前勤奋许多,医书典籍被他翻看到半夜不说,他还很发扬学术精神地跟人切磋医术去了。切磋重点:外伤治疗和脏腑调理。
许是看到曹宪进来却久久沉默,曹丕终于从写写画画中抬起头,望着曹宪淡淡道:“何事?”
口气很冷漠,知道的说他们是兄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曹丕这是在跟随便哪个路人说话呢。
曹宪停顿了片刻,才脸色复杂地轻声说:“元让叔父大军围城,许都局势危急”
“嗯。”不冷不热一个单音节从曹丕嘴里吐出,听上去像是不甚在乎这个消息。
曹宪咬了咬下唇,再抬头时,声音缓慢绵长:“他去了许都城头。”
曹丕脸色闪过一丝愤怒,似乎是因为这个名字在他耳边提起,又似乎是因为这个人曾经做过的事,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妹妹在提到这个人,眸中显出的一丝柔和和犹豫。
“那又如何?他是天子,难道不该去慰劳一下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吗?”曹丕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极端的讽刺。
曹宪身子一僵。眼望向地面,盯着自己脚尖,良久才以微不可见地声音说:“若是……若是他没有……没有做对不起父亲的事,能不能……能不能放过他一……”
“曹宪!”曹丕眸光一下变得冷厉,紧紧盯着自己眼前的三妹妹告诫道:“心疼了?曹宪,别忘了,你是曹家的女儿。”
曹宪闻言身子一僵,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好一会儿,才听曹宪用曹丕刚刚好能听到的声音喃喃:“是,我是曹家的女儿,可是……我也是刘家的媳妇。我不能……”
“好一个刘家的媳妇。”曹丕面无表情地看着曹宪,冷冷道,“那你就祈祷吧。祈祷你的夫君不会不识时务,知道城破之时,他该做什么选择。”
曹宪似乎被曹丕这个冰冷的语气给惊住,或者是被自己脑海中所设想的城破之日的情形给震住,竟然在僵直地站立片刻后,直愣愣竟然问了句:
“既然没想过我做刘家媳妇,那你们把我们送进宫里是为了什么?你们把我们姐妹三人送进宫里是为了什么?名?利?还是权?是什么东西,要赔上骨肉亲情才行?又是什么非要赔上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岁月才可办到?二哥,你告诉我。是不是,在你们这些男人眼里,女人合该就是被牺牲的那个?不管是联谊还是和亲,只要有足够的政治利益跟前,多深的情谊,多浓的血缘都是可以被利用,可以被牺牲的……”
“够了!”不知道那句话戳到了曹丕的痛处,曹丕脸色一白,厉声打断曹宪的质问,狠狠盯着曹宪眼睛警告:“这些话……最好不要出现在父亲跟前,否则……咳咳咳……”
曹丕话没说完,就捂住胸口猛咳起来。曹宪眉头一蹙,迟疑片刻,刚要上前给曹丕拍拍后背,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娘娘,是我。”是刚才送安明出门的喜碧的声音。
曹宪看了眼曹丕,转身走到了门处,拉开一条缝隙后,就见喜碧探过头,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又匆匆离开了。
曹宪听完后,眉头微微蹙起,回身对着已经平息了咳嗽声的曹丕说道:“他自许都城头回宫了。”
曹丕没接茬,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但是却没去御书房,也没有临幸后宫,而是摆驾去了……软禁荀文若先生的宫室。”
曹丕闻言,眼睛一眯,脸色也变的暗沉:软禁荀文若的宫室?他去文若先生那里干什么?
同样有这个疑问的不止是他,还有被见到的荀彧本人。
荀彧在被刘协软禁的宫里以后,几乎在以看得见的速度衰老。半个月时间,荀彧像是过了十几年,头发花白,皱纹见长,连精神头都不再如从前。而且,伺候他的宫人还发现:尚书令大人似乎从进了宫以后就吃的很少,从王必那次劝降离开后,荀大人更是沉默寡言了。有时候一天下来,他们都能不到里头有一丝动静,若不是不是窥看着,他们都怀疑荀彧是不是已经消失不见,逃出宫门了。
可是今天,刘协的造访却让他们听到了荀彧久违的声音。是荀彧对刘协有礼有节的请安见礼之声,只是这请安之声过后,便又归于沉默了。他们正着急天子会不会因为这个事情怪罪他们伺候不周,里头却传来刘协让他们退下的命令。
一群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谁也不敢怠慢都老实巴交地退下,离得远远地候着。同时在心里好奇:这两个人,会说些什么呢?
说些什么?可能这个问题刘协来之前也没思考过。他在到了荀彧这里以后,屏退了众人,望着形容憔悴,面色疲倦的荀彧,脸上闪过一丝内疚和不忍。
“荀爱卿,坐吧。陪朕说说话。”刘协看着垂手而立的荀彧,声音幽幽地开口。
荀彧没动弹,只是固执地站在那里,脊背挺直,表情淡然。没吱声也没应命,像极了当年在德阳殿中,他立于群臣之中,反对曹操称公时的情景。
刘协见此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在席上后用双手拢住了膝头,把下巴放在手背上望着荀彧苦笑无奈:“既然荀爱卿执意坚持,那站着听也是一样的。”
荀彧长袖之下微微动了动手指,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
“朕今天去了许都城头。”刘协眼睛透过荀彧,望着窗户的方向,声音飘渺地说道,他似乎不需要人回答他,来这里,或许,他只是单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罢了。恰巧,荀彧这段时间嘴巴严实的紧,不会轻易跟人说出什么。
“朕又见到了那些战死的将士。就像当年在洛阳,在长安一样。鲜血,伤口,和尸体,这些东西在少年时曾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朕的梦境了。朕那时侯就想……若有朝一日朕能亲政,定不让这些将士的血白流,命白丢。也定然不让这种征战杀伐重演于中原大地。”
“可是后来朕发现很多事情不是朕想想的那样,朕以为被曹爱卿迎回许都就意味着朕可以结束颠沛流离,可以如祖辈父辈那样,做个地道的九五之尊。可是朕错了,朕觉得自己不过是他曹孟德竖起的一面旗子而已,靠着这面旗子,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号令不臣。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征伐其他诸侯。说到底,朕不过一枚棋子罢了。从洛阳到长安,再到许都,从来都是一颗棋子,以前是董卓在用,现在是曹操在用。”
“所以朕想亲政。朕想摆脱这种被操纵,被利用的傀儡身份。衣带诏也好,那无数次的暗杀也罢,甚至现在与国丈的谋事,都是朕做下的。朕并不后悔,因为朕很清楚曹操他名为汉相,实为汉贼。举倾朝之权,行窃国之事。若再不加阻止,大汉四百年基业,刘氏数十代江山就将断送在我刘协的手里。我岂能让他如愿?”
荀彧听到这里蹙了蹙眉,但是终究还是忍住了话头,垂下眸,继续倾听刘协接下来的内容。
刘协依旧保持着他双手抱膝的姿势,口气幽幽地继续道:“可是现在……朕似乎要忘了自己的初衷了。为什么亲政,亲政是要干什么?长久经年,朕竟然不记得自己当年雄图伟志,发誓一定要实现大汉中兴时的心情了。”
“朕早就知道诸葛孔明来此不过是为了拖住曹丞相南征脚步而已。可是朕还是跟他合作了,原因无他。因为朕看不得他完成平南之事。天下一统由曹氏完成,就意味着曹氏功高震主。而刘氏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只能……禅位让贤。”
“朕也知道,诸葛孔明在达成目的以后,一定会尽早离开许都,到时候许都这个烂摊子不过是交给曹孟德收拾罢了。攻城围城,看着像是不死不休了。若曹孟德死了,孙权也好,刘备也好,都能得到片刻喘息。若是朕死了,曹孟德便失去了他最有利的一张政治大旗,以后他在征战便多了许多顾忌,出师无名,被束缚了手脚。怎么算,他们孙刘联军都是赚的。”
“王朗他们依旧被朕拘押在大牢之中。王必曾向朕谏言,说要把王朗等人推上城头,以此要挟夏侯惇,看他是否能缓下进攻,退兵离去。呵……退兵离去?怎么可能?都已经兵戎相见,怎么可能轻易退兵呢?再说了,王朗他们毕竟……和王子师不一样……夏侯惇也不是董卓。”
刘协说道王允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莹光,很快,快得都让荀彧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刘协在提到王允时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这位已经气韵内敛的帝王的真实情绪。或许,对王允……他心里是有愧的。
刘协说完又偏了偏头,似乎在思索自己脑子里还有什么要说的。片刻后,没有搜到新内容的刘协站起了身,拍拍手,叹了口气,望着至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荀彧苦笑了两声,无奈道:“跟你说这个不过是因为朕估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