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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留恋呢,手底下的小孩子个个机灵明敏,正眼都不去看中层行政人员,统统心骄气傲,直接同大老板打交道灌迷汤,过些年,他们再升一级半级,就要踩着汤宜室这种没出息的太太身上过。
还不避之则吉。
就算此刻,宜室对他们也像对翁姑一般尊重。任得他们越规无礼。
“算了,”她对贾姬说:“迟早碰到辣货来收拾他们,何用我替天行道。”
想到就快可以离开这个马戏班。宜室心头一松。
在茶座与宜家碰头。
小琴提着大包小包,都是阿姨买的礼物。
宜室问:“要不要我送你飞机?”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
“宜家,你变了。”宜室讶异。
“是的,你看,父亲终于去了会母亲,龙泉之下,不知他俩说些什么。”
宜室何尝没有这样想过。
宜家问:“会不会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宜室岔开话题:“你倒是把苏东坡的词背熟了的。”
“也许我也该结婚。”宜家握住小琴的手。
“的确是。”
“但到哪里去找姐夫这样的好人?”
“过得去而已,小姨子总对姐夫有特殊感情。”
“千金易得,知已难寻。”
宜室沉吟半晌,因小琴在旁边,不便说“我的知已,倒不是他。”
“别太节省,我回去后,多跟我通电话。”
“没有性命交关的大事,我还真不肯拨国际直通。”
“我要走了。”
“宜家,来吃晚饭。”
“我想早点收拾东西睡觉。”
“你不买些衣服首饰带回去?”
“身外物,”宜家缓缓摇头,“琐事耳。”
女人要是连这些都能看开,那真修练成才了。
“我会想你的。”
宜家努一努嘴,“我会想这两个宝贝。”指李琴李瑟。
回到家,李琴把阿姨买的衣服一件一件试给母亲看,对着镜子顾盼,已具少女风姿。
有一条黑色连衣裙,钉亮片,下摆用打褶的硬纱点缀,里兴衬紧身袜裤,既古怪又别致,真亏她们两姨甥找得到。
小琴动一动,那亮片闪一闪,忽明忽灭,似失意人脸颊上眼泪。”
不知为什么,恐怕是性格使然,无论看什么,宜室都看出灰色调子来。
“妈妈,”小琴坐下来,“有时候阿姨待我好过你。”
宜室看女儿一眼,“你已经大了,应当知道,那是因为阿姨三年才见你一次。请问小姐,生病谁抱你进医院;又请问你,无故给老师留难,准与你去见校长讨公道;又再请问你,半夜谁同你盖被子。”
“我只是说有时。”
“有时也不行,怎么可以伤妈妈的心,”然后恐吓小琴:“以后不让阿姨上门来。”
你能对谁这样肆无忌惮呢,也不过是子女罢了。
晚上,尚知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问题:“宜家的英国护照从何而来?”
反正人人都在讨论护照,严肃性足够掩饰他的好奇。
宜室放下梳子,“我不知道。”
“但你们姐妹俩感情一直亲厚。”尚知意外。
“就是因为我懂得适可而止。父子夫妻之间还有许多话是说不得的呢,不明白这个道理。人恒憎之。”
尚知只得暗暗称奇。
宜室笑了,“六五年之前,英国规例很松,据说住满五年,便可自行申请护照,有人胆生毛,丢掉香港护照,硬说不见的是原装货,也一样鱼目混珠过了骨。”
“六五年?宜家又不是十岁八岁抵达英国的。”
宜室转过头来,“那么你说,一个独身女子,要从什么途径,才可拿到这本宝书。”
尚知心中一亮,但不敢置评。
宜室代答:“出外靠朋友。”说得再含蓄没有了。
尚知忍不住,“她结过婚?”
“我不知道,你问她好了。”
“那怎么好意思,只是,从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如果你爱她,就爱她。如果你不爱她,就是不爱她,这件事与我们的感情一点影响都没有,查根问底有什么作用?她想我们知道,自然会说,不想我们晓得,才不开口,人人有权维持隐私。”
尚知笑,“我呢,我有无私隐权?我私家户口有多少存款要不要报上来?”
“要!”
李尚知笑了,这是他的爱妻,他爱得心甘情愿。
李家对于媳妇这个主意,却大大不以为然。
尤其是李母,早年师范学院毕业,做了半辈子的校长才退休,是个知识分子,看事情比较透彻,词锋也很厉害。
她对儿子说:“你也该先探探行情再说。”
李尚知故作轻松,“我们到过加国好多次了,山明水秀,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是个好地方,不见得好得衣食住行全部免费。”
李尚知沉默。
“你在彼邦,找得到同级的工作?”
尚知赔笑,“可以慢慢来。”
“三十多岁的人,孵在家中,很快心急气躁,尚知,这种大事,还是从详计议的好。”
“宜室说--”
李母截住他,“你自己怎么说?”
李尚知只得答:“我也想换换环境。”
“你别托大,新世界未必接受你。”
“我同宜室对西方社会相当熟悉。”
李母知道媳妇最近手头大宽,料到她会搞些花样镜,却想不到是这样大的一件事。
“你同三叔商量商量,他刚放弃美国公民权回来。”
“妈,也有成功的个案,很多华侨在异乡开花结果。”
“那你更应该听听两面之词。”
李尚知也太过老实,回到家中,一五一十对宜室说了,虽然隐恶扬善,大大将母子之间对话美化,宜室还是老大不满。
“泼冷水专家,”她说:“我毋需向她交代,我并不打算接她老人家去享福,一切后果由我自负,她救不了我,亦打不沉我。”
尚知苦笑。
宜室还补一句:“叫她找别人去合演《孔雀东南飞》。”
每天晚上,宜室挑灯夜战,细心搜索资料,把表格填将起来。
两个女儿想进书房与母亲说两句话,都被嘘了出来。
瑟瑟问:“是怎么一回事?”
小琴得意洋洋答:“我们就快搬到外国去住。”
瑟瑟大吃一惊,“什么地方?”
“告诉你你也不知道。”小琴一甩头发,丢下小妹妹。
瑟瑟十分不安,跑到父亲身边,依偎一会儿,轻声问:“小琴所说,都是真的?”
李尚知放下报纸,笑道:“或许会走得成。”
“我可否带洋娃娃一起去?”
“应该没有问题。”
“还有我的叮当漫画?”
“瑟瑟,到时再说吧。”
瑟瑟惊恐地退后一步,“我一定要带叮当漫画。”面孔涨红,就要哭的样子。
李尚知深觉不忍,把小女儿拥在怀内,“好好,没问题。”
未见其利,已见其害。
“祖母呢,她也去吗。”
“瑟瑟,来,我讲快乐王子的故事给你听。”,是晚,瑟瑟已经转忧为喜,她父亲却没有。
只听得宜室说:“唉,填这种表,真会头发白眼睛花。”
过两日,趁有空,李尚知还是约了三叔出来吃茶。
三叔听完他的计划,呆半晌,表情有点呆滞,眼睛看看远方,动也不动,十分空洞。
尚知吓了一跳,没想到事情这么坏。
三叔问他:“你们打算在哪一个埠头落脚?”
“温哥华。”
三叔点点头,“美丽的城市。”
尚知松口气。
“它是一个小富翁退休的好地方。”
尚知一颗心又吊起来,“什么叫小富翁?”
“有一两百万美金身家,可算小富。”
尚知一怔。
“你找我出来,是向我打听行情?”
“正是。”
“尚知,各人遭遇不同,我是失败的例子,我把经验告诉你,徒惹你笑话。”
“不会的。”
“我说不能适应,你一定以为我年老固执,不肯将就,事实的确如是,不必详细解释。”
尚知很难过,只是搓着手。
三叔过半晌说:“一年多我都没找到工作,救济金只发给曾经缴税人士。
难道没有积蓄?
“坐食山崩,一日我发觉体三婶将一元钞票都整齐地对角折上两次郑重收藏,便清楚知道,这是回来的时候了。”
尚知骇然。
“很多人以为最多从头开始,做份粗工,我亦试过,撇下银行分行经理身份,到超级市场掌柜收钱,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中年人了,哪里捧得动两打装汽水,廿磅重一个的西瓜,他们那里服务周到,时时要捧出去放进顾客车尾箱,一日下来,膀子双腿都报销,实在吃不了苦,只得辞工,只有那些十八九岁,高六尺,重一百八十磅,念完高中后辍学的少年人才胜任。”
尚知恻然。
三叔苦笑,“你们不致于此,是我没有本事,二则自不量力,尚知,你与宜室尽管勇往直前。”
“三叔,当日你们也不见得赤手空拳。”
“没有工作,买房子要全部付清,银行不肯贷款,已经去掉一半财产,剩下的七除八扣,飞机票、货柜运费,杂七杂八,没有车子也不行,三两年下来,无以为继,只得打道回府恢复旧职,留孩子在那边陪你三婶。”
李尚知默默无言,三叔一切说得合情合理,并无半分遮瞒。
叔侄叙完旧,由尚知付账,便分道扬镳。”
那边厢他妻子汤宜室也约了朋友,气氛完全不同,热闹喧哗。
主客是位司徒小姐,三个月前才饯行送走了她,今日又要为她接风。
宜室笑问:“是不是闷得慌,熬不住才回来。”
“唷,”司徒小姐娇嗔的说。“我最恨这个城市。”
宜室一怔,别的朋友也打一个突,好好的在本市住了廿多三十年,恨从何来?
“挤得要命,吵得要死,又热得发昏,我是不得已才回来,有事要办,人家在长途电话求了一个多钟头,我才托塔应允捱义气。”
宜室斜眼看住司徒,一句真话都没有,这样坐着互相吹牛有什么意思。
谁也不希企谁会得忽然之间站起发言从实招来,句句真心,但,也别大虚伪了才好。
宜室发觉他们都是同一个心态,走的时候好不匆忙,一副大祸将临的样子,到了那边,定下神来,回头一看,咦,怎么搞的,一点也没有陆沉的意思,风和日丽,马照跑,舞照跳,于是心痒难搔,忍不住打回头来看看你们这班人到底还有什么法宝……
司徒还独身,身在异乡为异客,有什么好做,三个月下来闷得山穷水尽,回来到底有班朋友吃吃喝喝,聊天说笑。
这时司徒的矛头指向宜室,她嗔曰:“你都不写信给我。”
宜室失笑,“信还未到你人已经回来。”
“你可以打电话呀。”
“没有号码,小姐,你真会作弄人。”
司徒连忙写下号码,当着那么多人面前就说:“别告诉别人。”
好像很多人急着要追寻她的下落似的。
宜室摇摇头。
她才不会这样,她做事最有计划。
三日两头叫人接了又送,送了又接,到最后,朋友暗暗叫苦,只怨:“唉,又来了。”
要走的话,就在那边安居乐业,一家人相依为命。
人各有志,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怎么,你们还没办手续呀,告诉你,明年三月可能有重要事情宣布,届时恐怕如何如何。”一副先知模样。
宜室伸伸腿,从容不逼地轻轻打个呵欠,走得太早也没意思,现在恰恰好。
只听得有一位女友说:“我为的是孩子们——”
另一位回应:“孩子有孩子的世界,不见得一喝洋水,一踏洋土,个个变成贝聿铭、王安。”
“不应有太多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