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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你无罪。”胤禛眉眼都是笑:“你先说说,这些年都在哪里?”
楚言把对允祥说过的那一番话,又说了一遍。
胤禛皱着眉:“印度有什么好?你怎不回来?做甚么听阿格策望日朗的糊涂主意?他手下剩多少人?大清这么大,难道找不到一块地方养活他们?”
“那么着,不合适。”
胤禛知她心里有疙瘩,不愿让哈尔济朗到京城,也不纠缠这事,转而说起怡安:“策妄阿拉布坦求了几次,说阿格策望日朗的母亲病重,想见见孙女。朕想着骨肉亲情,人之天性,再三不准,有违常理。可巧,怡安也说想回去看看。朕就让她随着使团一块儿去了,说好见过她祖母就回。回程赶上冬天,路上会慢些。”
阿格策望日朗的母亲,她的婆母,善良温柔,身体一直不好。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她最爱的儿子早已化作白骨。也不知她知不知道,那一场兄弟斗争。楚言有些忧伤地笑道:“皇上说得是,怡安是该回去看看。”
见她果然没为此着恼,胤禛放下心,安慰道:“十三弟派了妥帖的护卫,一路上都预先让人安排好了。明日朕就派人传信,催怡安快点回来。”
“塞外的冬天不宜赶路,皇上还是别催了。该怎样怎样吧。我等了十多年,不在乎在多几个月。”她不得不回到皇宫,还是希望怡安能够“天高任鸟飞”。
只当她心疼,怕怡安辛苦,胤禛笑着应了,又说了几句话,拉着她站起来:“走吧,边走边说。”
门外,十多个太监宫女分成两列站着,掌灯的掌灯,拿东西的拿东西。看见皇上出来,一个宫女连忙捧上披风。
高无庸刚要去接,皇帝已上前一步,拿过来抖开,裹在楚言身上:“你这身衣服单薄了些。小心别着凉了。明儿叫人送些衣料过来,挑着喜欢的,做几身衣服。要嫌宫里做得不合你意,去云想衣裳找人进宫来也成。”
“皇上——”楚言又是惊愕,又是难为情,一边还得消化他的话,应接不暇。
“嗯?”胤禛亲手系好带子,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朕的披风给你太长,也得另做。”
看见脚下,皱眉道:“夜深露重,怎么穿了这么双鞋?”
楚言忙道:“轻巧,好走路,我喜欢。”
胤禛摇头笑道:“还是这般任性!”
拉了她走出位育斋,一路走一路随口说些宫中变化。几个太监半弯着腰在前面和身侧掌着灯,宫女们不远不近地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
走了好一段路,皇帝停下来,笑问:“你可还记得这是哪里?”
“养心殿吧。听说皇上在此起居?”
“不错。”胤禛心情一直很好,拉着她就要往里走。
楚言站着不动,直到他皱眉看过来:“皇上,我有些累了。明儿再参观您的新居,成么?”
胤禛好气又好笑:“累了还不快些进去歇着?”
“皇上,我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分明是朕的门前,怎成了你的门前?”
真胡搅蛮缠起来,她不是对手。楚言摔开他的手:“瓜田李下,皇上不避嫌,我还要避嫌呢。这皇宫这么大,就不能给我另外找个住处?”
那些宫女太监到底不是瞎子聋子,先前看着听着皇上那股爱护体贴劲儿,已是纳罕吃惊,这会见这女子居然拂逆皇上,还敢摔皇上的手,除了何吉,个个战战兢兢,小腿发抖,只等着皇上翻脸发怒。
谁知皇帝笑了两声,不愠不火:“很好,阿楚要同朕避嫌了!这深更半夜的,你想把宫里人都闹醒,折腾一番,给你安排个住处?阿楚就是做了寡妇,也还是朕的小丫头,难道不该跟着主子,就近伺候?”
被气着的是楚言,虎着脸,瞪了他一会儿,指着身边那些个太监宫女:“这么些奴才,还有宫里那么多人,不够使唤的?皇上不是早就说过,我不是伺候人的料?”
“你是不是伺候人的料,偏偏朕就中意你这样的。满天下的奴才加一块儿,也不及阿楚一个合朕心意。”胤禛口气轻松,满脸是笑,抓起她的手,使劲一拉:“进来吧。还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接下来,不管皇帝说什么,楚言一张脸始终拉得象个茄子。
她越恼火,皇上越是笑,越是温和开心。
“这天眼见凉了,还是暖阁里暖和些。东西暖阁,你爱住哪边?”
“哪边也不住。我是丫头,奴婢,当然得同奴婢们住一块儿,不然,还不坏了规矩?”
“好吧,就照规矩办。”胤禛笑笑,拉着她东转西转,走过一个月亮门:“这小院挨着养心殿后墙,可不算养心殿的地方。原本是给底下人住的。赶着收拾出来,你就先住这儿吧。既避了嫌,离朕也不远。”
小院里何吉带着两个太监两个宫女垂手站着,看见他们进来,齐齐行礼:“皇上吉祥。主子吉祥。”
“知道你喜欢清静,没给你多派人手。何吉是老人,知道你的喜好,你也认得。”转向下人,一脸威严:“好生伺候你家主子。有个什么事儿,到前头找高无庸。”
“是。”
“别叫主子,我不是什么主子。”楚言气往上冲。后宫里,主子是随便叫的,随便做的吗?
皇帝淡淡瞟来一眼:“不叫主子,叫什么?叫姑姑?弘历弘昼从前可是唤你姑姑的。”
楚言一窒,张了张嘴,嗫嚅道:“叫夫人。”在印度,在船上,在英国,人们都是这么称呼她。
胤禛盯着她,慢慢笑起来:“好吧,就叫夫人。”
胤禛又问了何吉几句,嘱咐了些话,笑着看她打了个呵欠:“天晚了,你也累了,早些安置。明儿,朕再来看你。”
虽然原是下人住处,仓促之间竟也里里外外彻底打扫过,重新粉刷裱糊了正屋,没有过多装饰,可床铺被褥一应用具用品都是簇新的,精致讲究,颜色花样也是她喜欢的素淡雅致。下人服侍周到仔细,不过分殷勤令她厌烦,又在细微之处用足心思。
楚言多年辗转奔波,原本有的一点娇气早就磨光,早已练出到哪儿都能倒头就睡,又随时可以翻身起床的本事。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细心服侍过,突然就觉得累。午夜已过,这一天过得十分辛苦。二话不说,洗漱完毕,钻进被子,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胤禛还在灯下批折子,听见何吉进来,抬头问:“睡了?”
“回皇上,夫人已经睡着了。”
看来真是累坏了。“送去的宵夜,吃了么?可有哪里不合意?”
“没。皇上走后,夫人喝了点水,洗漱一番,就和衣睡下了。”见皇上愿意听,何吉又仔细说了一遍。
胤禛沉吟着,有些心疼。想当初,她的挑剔是出了名的,不管什么事儿,一有机会有点钱,就要折腾,非得折腾到合了她的心思才罢。又有洁癖,衣服毛巾鞋子,从来不肯用别人的。毛病讲究一大堆。前儿,居然扮成仆妇去见十三弟。今夜,随便借了十三弟福晋一身衣服就进宫来。睡觉时,连衣服都不敢脱——这些年,她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从前总笑话她,说她娇气,如今只盼着能把那些毛病都给宠回来。
中秋这天,午饭刚过,月饼点心就送到了楚言面前。一个小碟里放着四色小月饼,看着精致小巧。
何吉在旁解说都是什么陷的,问她要不要尝一块。
楚言摇摇头。月饼被撤下去。
半册书没看完,又换了四色送上来。
楚言再摇头,又撤下去,过会儿,再换四色上来。
楚言终于忍不住:“何吉,替我挑两块不甜不咸,酥皮的,留着晚上吃。其余的,你们几人分了。另外,帮我沏壶茶上来。”
进宫来,四天了。她面前总断不了点心零食,她说不要,就撤下去,过一会儿换几样再送上来。她不说,放着不动,过个小半天,也会有人来换几样新鲜的。偶尔捡一样,吃了第二口,这款就会有单独的小碟乘着送上来。给她的感觉,就象这宫里隔几年来一次,她还从来没机会见识过的选秀,撂牌子,留牌子。
吃的这样,衣料和小玩意也是这样,只不过没有这么天天重复。
除了这些小东西,皇帝还送来两只小狗给她解闷。她从来没见过训练得这么好,这么乖巧安静的哈巴狗。
楚言有些哭笑不得。不久以前,她还是一群人的领袖和依靠,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食不知味,睡不沾枕,突然之间,变得无所事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当作小孩子般宠爱娇惯。
心底也有一点感慨触动。曾听人说过,女人年纪再大,心底里也还有小女孩情结。风中浪里,天涯海角,走了一大圈,一把年纪,人老珠黄,回到原来地方,还有人记得你早年的喜好,愿意无微不至地纵容宠爱,也是一种福气吧?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有这样的运气。
那夜以后,皇帝来过小院两次,都在白天,略坐了坐,聊了两句天就走了。
他很忙,会见大臣,商讨政务,批阅奏折。他的日程很紧张,也很单调,活动范围基本都在养心殿。
四天里,她的活动范围基本就在这个院子里。
他没有限制她的活动,甚至派人来问过她,要不要去御花园散散步,要不要去慈宁宫和东西六宫走动走动,要不要找些人进宫陪伴。
她总是说不要。紫禁城是她在这个世界住过最久的一个地方,有不少旧相识。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曾经的景色,曾经的人。她是谁?她不是佟楚言,佟楚言早就死了,事实地,官方地,都死了。她不是王楚俨,王楚俨的一切早就被这里的二十多年岁月冲淡,痕迹难寻。
他唤她阿楚,说她是他的小丫头。那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一句玩笑。他是皇帝,如果喜欢,可以一直把那个玩笑开下去。可是,阿楚对于他的宫廷,他的皇后嫔妃子女,算什么?
她的尴尬局促,他大概也是明白的,并不勉强,只派人送来各种各样的书和玩意给她解闷。
只有他一人的时候,他会派人来请她过去。头两次,她婉言拒绝,过了一会儿,他就过来了。
第三次,她过去了。不管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皇帝,他是皇帝,而且是个想做实事的皇帝。他有很多事要做,他的时间宝贵,纵然不是有心,“逼迫”他暂时放下公务放下责任,贵脚踏贱地地来看她,是浪费,也是罪过。她很闲,她的时间过得没有意义,如果他只是想看看她,她何妨走几步路,自己送过去给他看看?
看见她,他很高兴,可也就是说了几句话,又接着批折子,间或停下来,再同她说几句话。她坐在他对面,仍是看她的书。
养心殿到底是皇帝起居的宫殿,宽敞明亮,温暖宜人。这个小院虽然新近收拾过,极力弄得舒适,到底原本设计规格就低,经年不曾修缮,狭小阴暗,隐隐透着成年的湿冷。
不比不知道,有了比较,她贪图舒适的本性就冒起来。第四次,第五次,他派人来请,她就过去。
他们一块儿吃过一顿中饭,两顿晚饭。饭菜不见得多么讲究,但很可口,颇合她的口味。皇帝也吃得很香很开心,边吃边与她闲谈,没遵守“食无语”。从边上太监宫女的神情上看,皇帝平时大概不是这样。
晚间,她总是回到小院,他从没阻拦。
不清楚他到底想些什么,这样松弛的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