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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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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片刻之后,他掉转头,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尔豪,你不去看看奇%^書*(网!&*收集整理爸爸?他在医院里。”

他站住了,回头望著我,痛楚又升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皱皱眉,摇了摇头:“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妈妈,他会要她的命。我伤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爸爸,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我无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这是实情。尔豪望著窗外,又叹息了一声。

“半年内,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权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命运是自己造成的,怪不著你!如萍——她是个无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会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这句话是何书桓也说过的,我心中隐痛,闭口不言。尔豪也沉默著,好一会儿,他轻轻说了句:

“爸爸是个英雄,这世界对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这话增加了我对尔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雪姨的,他爱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问:“你现在住在哪里?”“一个同学家里。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后,可以自己缴学费了。也该学著独立了。”

“你——”我犹豫了一下:“最好给我留一个地址,这样,房子卖了之后,我可以送一半的钱到你那里去。再者,梦萍那儿也应该去看看,我想雪姨不会去看她的。她那儿的医药费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只有等房子卖了再说!”他点了点头,写了一个地址给我。然后,他到他的房里,收拾了一批衣物和书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梦萍的东西给他,说:“梦萍出院之后,恐怕只好住到你那里去。”

挟著东西,提著箱子,他向门口走,走到门口,他说:

“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好把大门关上,刚才我来的时候,大门是虚掩著的。”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步,又回头说:

“书桓怎样?”“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强掩著痛楚说。

“为什么?”“如萍。”我轻轻的说。

他望望我,没有说话,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关上房门,把背靠在门上,对著满园花香树影,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盈盈了。

整理东西的工作整整持续了三天,总算就绪了,一部分东西,像落地电唱收音机等就都以贱价卖给了电料行。第四天,我把箱子运往了我那狭窄的家中,锁上了那两扇红漆大门,取下了“陆寓”的金色牌子,贴上一张“吉屋廉售”的红纸条,纸条上标明了接洽处。站在门口,我对著这两扇红门,怅然伫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个家,这么快就四分五裂了,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又如何发生的呢?是由于我吗?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来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于人世。在医院里,他脾气暴躁易怒,所有的护士医生都被他骂遍了,连同房的病人都讨厌他。他的麻痹从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由胸而手,现在已经完全瘫痪了。于是,他只能动嘴,日日责骂医生是“废物”,是“混虫”!

房子终于以十万元的代价脱了手。事实上,这房子起码可以卖二十万,因为我急需钱,没有时间讲价钱,而买主知道这房子发生过血案,拚命杀价,我是能早一日脱手就好一日,只得勉勉强强的卖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万元到尔豪那里去,尔豪住在他一个朋友家中,一栋破破烂烂的违章建筑里,他正在帮忙起火,带著满手的煤烟出来,我把钱交给他,他没有推托,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钱。他告诉我,去看过了梦萍,梦萍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他没钱结算医药费,现在有了这笔钱,正好接梦萍出来。我看著那矮小狭窄而简陋的住宅,梦萍,出院后的她,将接受怎样的一份生活?这天,我提著妈妈给爸爸煮的汤到医院去看爸爸,他显得更加痿顿了。我把汤喂给他吃,因为他不能吃肉食,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汤。吃完之后,他很沉默,好多天听不到他发脾气骂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觉加重了。好半天,我才听到他叫我:“依萍!”“嗯?”我应了一声。“坐过来一点。”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紧紧的盯著我看,看了许久许久,使我不安。然后他说:“依萍,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给你和书桓作结婚礼物吧!”

我把头转开,掩饰我涌到眼眶的泪水。书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礼!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今,书桓正在何方?那个和书桓携手追寻著欢乐的女孩又在何方?这些事皆如春梦,再也找不到痕迹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书桓已经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换了主人!我勉强的说:“结婚的事别谈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说!”

“依萍!”爸爸责备的望著我:“你也学会说些应酬话来欺骗我了吗?我知道我不会活著走出这家医院了!”

爸爸的坦白让我既难堪又难受,我默然不语,因为我知道对爸爸而言,安慰和劝解都等于零。爸爸长叹了一声,慨然说:“死又有什么关系?谁没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窝囊!”爸爸的豪放洒脱使我心折。一会儿,爸爸又说:

“让我不甘心的,是没有亲手杀掉雪琴!”

我仍然不语,爸爸沉思了好久,说:

“我的房契在我书桌的中间抽屉里,你拿去!那儿有一个锦盒,里面还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眯了起来,朦胧的凝视著窗子。好长一段时间,他就定定的望著窗子出神,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才收回眼光来,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声的说:“里面还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给你!你留起来,无论在怎么穷困的情况之下,永不许变卖,知道吗?”

“好的,爸爸。”我柔声说。

“除了珠子之外,还有一张照片……当我……之后,你把它安放我贴身的口袋里,让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吗?”

我不语,我十分害怕听到爸爸提身后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调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然后,他闭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没有动静。我以为他已经睡著了,我站起身,想给他盖上夹被,可是,我才拉开被,他就又轻声的吐出了两句话: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我一愣,这两句话太熟了,在哪儿看见过?立即,我想起这是那张照片后面题诗中的两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问:

“爸,你在说些什么?谁的照片?”

“一个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张开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许许多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是她父亲的马童!她也常骑马,每次都是我帮她拉马,扶她上马下马……她和我同年龄,十分娇嫩。日子久了,我们都逐渐长大,她偷偷的教我念书,我偷偷的亲吻她……她的父亲发现了,把我鞭打一顿,赶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来娶她……十五年之后,我带著军队回去,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著爸爸,我从没想到爸爸会有这样一个旖旎的恋爱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说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离开她去打天下时她送我的,照片是后来托人带给我的。我以为她会等我,但她没有等我,我带著军队回去,把她搜了出来,她含泪说,她敌不过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来的那天晚上,她投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杀尽了她的全家,这是我滥杀的开始。以后,我用枪弹对付这个世界,我闯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势力纵横数千里,可是,枪林弹雨里也好,舞台歌榭中也好,我还是忘不了她,有了权势之后,我收集长得稍微有一点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邮票一样:眉毛、眼睛、鼻子、脸庞,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进来。我有了成群的姬妄,可是没有一个是完完全全的她!”我听呆了!顿时明白那张照片的眼睛何以那么像妈妈,大概妈妈就靠这对眼睛,能够得宠那么多年!雪姨呢!对了,爸爸说过她的眉毛和脸庞像一个人!哎,爸爸!滥于用情的爸爸!拥有数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为他是天下最无情的人,可是,谁知道,最无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痴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复杂,我能了解几分?而我妄以为自己懂得一切!妄以为我能分辨是非善恶,评定好坏曲直!望著爸爸干枯的脸,疲倦的神态,苍白的须发。如果他不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也有一则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也饱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说话。他的神情看来已很疲倦了。“你睡睡吧!”“依萍,”爸爸仍然瞪著我:“不要以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过爱情!当它在你门前的时候,抓住它!依萍!记住我的话,时机一纵即逝,不要事后懊悔!”烟雨朦朦41/46

“爸爸!”我喊,眼泪冲进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阵剧烈的绞痛,我只能转开头以掩饰我即将进流的泪水。时机一纵即逝,我的时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诗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泪,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阖拢。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长的谈话和过度的兴奋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著他,于是,他又张开眼睛来看看我,低低说了一句:

“她姓邓,名字叫萍萍,心萍长得很像她!”

说完了这一句,他逐渐的睡著了。我站起身来,轻轻的拉开夹被盖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边,托住下巴望著他。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姐妹取名字都是什么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视著他,一直凝视著,带著从来没有过的孺慕之情,静静的望著他。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我几乎从早到晚的陪伴著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记书桓。虽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损不堪,妈妈疑问而凄凉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回忆令我日夜惶然无据。多少的深夜,我把头埋在枕头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书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门远眺,疯狂的期盼奇迹出现,但,我总算撑持了下去。有时,爸爸会用探索的目光望著我,一次,他疑惑的说:

“书桓怎么不来看我?”

“哦,他……他……”仓促间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后才支吾的说:“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著眼睛望著我,我想,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著,爸爸的这句话又把我拖进了痛苦里,书桓,他现在可能已经远在异国了!他和我之间,已隔得太远了!这名字彷佛已经是我在另一个久已逝去的时代中所知道的,所亲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医院看爸爸,才走进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问话。我赶了过去,听到爸爸在兴奋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灵活的舌头在说:

“你们……抓到她,就……就……枪毙掉她……懂不懂?枪毙……”我诧异的看著那些警察和爸爸,怎么回事?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望著警员们问:“有什么事情?”“你是谁?”他们反过来回我。

“我是他女儿!”我指指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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