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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而他最终尸骨无存。那个酒杯,是鬼戎人送给朝廷、鄢氏的礼物,也是鄢霁的祖父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遗骨。
封朗还说,那份“礼物”拆开的瞬间,六十多岁的老人瞬间就吐血昏厥了过去,鄢霁他爹,当时的年纪与现在鄢霁差不多大,红着眼睛差一点就冲上去和那鬼戎使者拼命,最后,却被大宁皇帝呵斥,被一众卫士拖走……
然而即便鄢家一片忠心,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之后,依旧未能善终。嫡系一脉,鄢仆射自裁,三子早已被鬼戎处以极刑,长子战死。然而皇帝朝廷依旧背弃了信义,斩尸弃市,其余嫡系诸人尽数斩首,只有鄢霁的父母,凭借其父死守帝都的军功与几位老臣的拼死维护被保了下来,被贬到了烟州莽荒之地十几年,生了鄢霜鄢霁姐弟两个……
杜嫣眼光一闪。鄢氏,鄢霁;叛国,篡权……灭族。
这份仇恨,如何不入骨滔天呢?
难为鄢氏一族都是笑面虎,难为鄢霁风轻云淡地承受了这么多年。身为鄢仆射唯一的后嗣,从出生之日起背负着鄢氏的一切,难为他从未辩解,辩解无用,也不能辩解……
杜嫣心底难受,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想哭。或许是因为愧疚吧,她错了,不应该拿着这件事情做文章。她掌握的秘闻那么多,哪一家的龌龊事都不少,为何偏偏选了鄢氏?她不能否认,她当初便是有心利用叛国投敌这样有目共睹的罪行,引起江南所有人的共鸣……却万万不曾想到,这份有目共睹的滔天罪名之后,是英雄,无奈悲怆的血泪;是一个家族,如此沉重的负担……
而她,无疑是把鄢氏的即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扒开,一层层上撒盐……
夜色深沉,透过帘子缝隙,能看见巡夜的卫兵举着火把走过。一队队卫兵的脚步声虽然杂乱但却有力,他们在为伟大的“勤王讨逆”事业贡献着力量。
还有远处军士们围在一起取闹的声音传来,虽然是军营里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却是那样的热闹。
小小的营帐静静的,似乎与这一切都已隔绝。杜嫣需要安静,她需要悔过,需要思考。但是,她的脑子似乎已经被愧意层层包裹住,心底如铺天盖地地涌上愧疚不安和心疼。事已至此,大乱已成定局,谁也不能后退,她又能如何呢?
忽然又是一股冷风灌进来,被刺骨的寒意一惊,杜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进来的人。
“微微,”杭离进来,看见杜嫣自己坐在椅子上发呆,一惊,急忙走过去,“你干什么呢?蜡烛也不点,这么冷。火盆子也不烧……衣服还穿这么薄!”
“杭离……”杜嫣小声地唤他。她现在,也只能像杭离倾诉了。
“怎么了?”杭离蹲下来,皱眉看着她,“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冰凉的好像没有人气一样。
“我觉得我错了。”杜嫣看着他,声音弱的好像杭离呼吸稍重就能吹散,“妘氏的少小姐说,当年鄢氏一族从未叛国,从来没有背叛明楚。鄢氏当年一门忠烈,但是我却……”
“嗯,我知道。”杭离把衣服搭在杜嫣身上,又蹲下来,道,“微微你记不记得,二舅舅为什么被诬陷?”
杜嫣眼神里一瞬间出现了迷茫,半晌,反问道:“不是太子党与二皇子党、三皇子党的争斗么?”
“不是。”杭离摇摇头。
“千禧党禁,打压寒门啊。”
“也不是。”杭离一叹,轻声解释道,“是鄢家布的局。你太小,可能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二舅舅也被卷入了那件事里。当时二舅舅初入官场不久,是许老太师的得意门生。有岭南支持,有许老太师提携,加上二舅舅学问的确好的没话说,一路春风得意。当时朝廷公布鄢骏罪行的时候,二舅舅反应最是激烈。号召了青山白石两大书院,几百位士子,还有诸多同窗同年,组织了近千人,请愿,游行,要求诛尽鄢氏余孽,以儆效尤。所以当时,闹得最凶的人里,就数二舅舅。”
“所以……”杜嫣一惊。
“是的,鄢家在报复。”杭离点点头,握住杜嫣冰凉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把温暖给她,不去恐惧起那些阴暗的过往,“后来二舅舅回岭南祭祖的时候,隐约向大舅他们提起过。二舅说,他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不谙世事,被人利用了尚自不知。许老太师劝他,隐讳地提点他。他却以为是许老太师顾念与鄢骏私交,徇私枉法。甚至写了一篇《自悔赋》,与许老太师断绝师徒关系。老太师退隐之后,二舅因此声望更提一层。但是在朝廷里摸爬滚打几年以后,二舅舅隐约猜到了几分当年事情的真相,尤其是第二次北伐,昌和太上大长公主与平朔拒绝出兵相助,二舅便明白了其中的隐情。二舅舅很后悔,时常说,如果不是他当年年轻气盛,被人利用,不是他带头闹得太凶,也许鄢骏不至于死无全尸不得安宁,鄢氏嫡系不会被除长房一脉尽灭。”
“但是后悔已经晚了,是吗?”
“是的,晚了。于是二舅从此消沉,专心学问,更不愿意再与世家周旋。”杭离接着道,“但是鄢氏没有放过他,鄢氏布了十几年的局,重归朝堂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拿二舅的血祭旗……”
杜嫣忽然一个哆嗦。
杭离轻轻揽住她,安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他鄢氏布了十几年的局,我岭南杜氏同样布了八年的局。从接到二舅的死讯那一日起,大舅三舅他们就开始准备今日的这一切。你放心,二舅的仇,一定会报的……”
手上身上传来热度,杜嫣却忽然觉得心更凉了,喉咙滚动一下,她怔怔地开口,“那你呢?你什么时候起布的局?”这声音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我?”杭离反问。
“对,你呢?”杜嫣盯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答案很重要。岭南杜氏,若是如此,那她做的一切多么可笑!她还提醒杭离不要卷进去京城的浑水,却不知他本就是布局之人!
杭离分明从杜嫣眼底看出了不信任,一慌,急忙解释道:“傻丫头,瞎想什么!我知道的不比你早多少。这些事情一直是大舅三舅和几位堂哥他们谋划,至于我,”杭离故作轻松地一笑,“他们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直瞒着我呢。如果不是你提点我几句,让我干了几件漂亮事儿令他们刮目相看,他们或许现在还半真半假地敷衍我呢!不过,微微你别误会,大舅他们其实是为我好。他们知道,王府里一摊子事情足够我烦心了,还要应对我父王二哥,跟他们周旋,所以这件事上,没有让我参与。”
杜嫣点点头,随即又低下头,“明白了。”
“微微,你放心,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我,有岭南,有杜氏。我们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不用怕,不要想太多。”
“嗯。”
“相信我。”
“……嗯。”
……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杜嫣微微闭上眼睛,任由杭离半揽着她。她现在的立场,她身后的四十万大军,不可能撤出檄文。也只能,慢慢将此事淡化,再淡化……
她与他,已经彻底对立。
鄢霁,对不起……
一室清冷,也只有身边人的体温可以依靠。
世事弄人,究竟是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又是谁是操盘手,谁是控局人?又是谁布了谁的局,谁搅了谁的局?起于何处?至于何时?几方纠缠,或许现在,谁也说不清。
夜风吹起帘子,吹得,一心,苍凉……
似乎是本来正与滚滚激流搏斗的孤舟突然驶入了平静浩瀚的港湾,杜嫣的日子一下子轻松安适了起来。当然所谓的轻松安适,也是相对的。
但是不论如何,杜嫣再也不是夹缝里求生存了是真的。
来自岭南的武器、装备、粮草,源源不断地越过长阴山脉送入杜嫣的大营。“商人”,嗯,对,只是商人,良民,做正经买卖的商人!虽然这些商人有些多;虽然这些商人的货物很神秘;虽然这些商人每次运完货之后的马匹都不见了;虽然很多时候不光是货物和马匹,人也一起没回来;虽然如今兵荒马乱的好多商人躲还来不及……但是,虽然的一切都是虽然,但是的一切还是但是,无论什么也不能改变他们是商人的既定事实!
官府为什么不管?
不知道吗,第五军一路南下,官府现在哪有时间管这些!
义军的装备悄然间分批升级,甚至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军官教官们也打包一同奉送。不接受?青龙王说,行,你们腰杆子硬了,那这些兵器也应该不需要了……
于是岭南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堂而皇之地被迎接进入了六大军团——无论受不受欢迎,青龙王说,必须得欢迎……
六路大军朝着六个方向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猛烈的进攻,势如破竹。各地中小规模的起义接连不断,好像一个火星子瞬间点爆火药桶,爆发出无数火星继而点爆整个江南大地,此起彼伏!一道道求援告急的文书雪球一般滚向京城,好像各地的地方官员集体叛变,配合叛军,阴谋用奏折文书把鄢家人活活砸死累死一样!
但是义军的风向却好像悄然间发生了变化。淡化,淡化,义军在不断淡化檄文带来的影响。均田免粮、人人平等、剪除贪吏的口号再一次被喊了出来。然而有心人会发现,虽然喊的口号似乎降了档次,恢复暴露了农民暴动的本质,但是军队的势力、素质、装备、建制,无一不是向着更高级的职业化军队发展,其中以第一军为最!……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
最有说服力的是青龙叛军第二先锋营与天朝天策军精锐的第一场交锋,双方均是派出最精锐的部队,居然以平局收场!登时让主帅金晟唰地铁青了脸色,一怒之下,阵前斩了灰头土脸逃回来的前锋。
不同于天策军里肃杀低沉的气氛,青龙军的中军大营里一片热闹。
“这一仗打的不错。”迎上归营的杜嫣,杭离毫不吝惜他的赞美。
“但是呢?”杜嫣跳下马背,把战马交给亲兵,拍拍手上的尘土,眉毛一挑反问,她已经习惯了杭离这种说话方式。
杭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和杜嫣并行着往大帐里走,“是真不错。金家天策军的战斗力是除了平江防军外战斗力最强的一支。今天虽然只是小规模试探性的交锋,却是两军精锐的第一场比试,直接决定了今后的士气。这一仗,必定已经狠狠挫败了朝廷军队的锐气。”
“话虽如此,可这次领军的是金晟,那可是个越挫越勇的人物。”杜嫣不敢十分乐观。
“任凭他再勇,朝廷军队的潜力已经耗尽。你的军队却还保留着底牌,假以时日,必定能训练出一支一流的大军!”
杜嫣挑起门帘走进营帐,放下门帘,一瞬间恢复了少女的声音和神态。眼睛一弯跳着转身,“好啊,那杭教官有什么奖励?”
看着瞬间变脸的姑娘,杭离忽然有种天底下人全瞎了眼的感觉。这样秀丽的姑娘,怎么可能被当成男人?
“奖励就是,下午我继续教你骑射。”杭离笑着,毫不犹豫答道。
“啊?”杜嫣明媚的笑脸又瞬间垮下,揉着胳膊抱怨,“我还以为你能说给我放一天假呢,好疼!”
“还疼?”
“嗯!”杜嫣忙不迭连连点头,“疼的抬不起来了!今天令旗,我都是咬着牙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