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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掰着手指算了三遍,那娃娃——也不知谁的娃娃,开春只有六七个月,怎么生得出来?但自忖没有苍横笛堂主的面子,便缄口不敢提醒叶总管,只领着众人纷纷行礼:“微末小事,竟劳烦总管亲临,属下该死。”
叶鸩离挥了挥手:“你们做得不错,回去交差罢,邪兄留给本座就是。”
得蒙一赞,霜降登时目现喜色,心知一百个华却邪也不是自家总管的对手,忙依言而去,走时生怕那半死的林子城碍眼,大发慈悲的将他挪到十丈之外,又丢下一瓶金创药。
一时人皆散尽,一轮好月如冰如银,华却邪定睛看去,见叶鸩离一如初遇时的白衣胜雪,与那满月清光辉映到了一处,黑发玉颜,不似尘世中人。
而心中盘旋已久的一句话,只怕亵渎了他,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叶鸩离绕着他走得几步,却冷笑道:“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不让你问,你大概会憋死吧?华少侠,有话还请直说。”
华却邪一错牙龈,道:“宋盟主的……那些事,是真的还是你们刻意污蔑?”
叶鸩离道:“是真。此番七星湖如此阵仗,亦是白道其余六席暗准了的,否则依我们这样的循规蹈矩,哪敢对北斗盟下手?”
华却邪素来信他,心中深感羞耻,连剑都握不住,颓然道:“也是,宋……无叛的作为连何家都看不过眼,这么多年天机阁还是头一回插手江湖事,再说何大公子岂是虚言妄语之人?”
叶鸩离眼睫一颤,莫名其妙已入了神。
何大公子四字听入耳中,本是有缘有故有首尾的理所寻常,但华却邪无意一提及,不知为何却如风乍起于湖,水面不惊而涟漪已动,又像是一条蛇游进草丛,却留下了一线微湿发亮的痕迹。
天机阁……何逐空。
叶鸩离有些不敢想下去。
华却邪以剑撑地,低叹道:“我本以为点苍剑派暮气沉沉,宋无叛行事刚正侠义襟怀,又肯为江湖正道慨然而战,故投身北斗盟,却不料……不料他竟是这等卑劣之徒。”
叶鸩离心不在焉,随口道:“宋无叛或许只是不拘小节罢了。”
华却邪额角青筋直绽,怒道:“忘恩弑师、残害长辈、欺瞒同门,这桩桩件件无一是小节!持心不正,又何以处事光明?”
叶鸩离半是安抚半是试探,道:“好,好,你最光明了……嗯,我家里最近缺灯盏,你要不要跟我回七星湖?”
华却邪正色道:“七星湖就不要为门人弟子计?不会为门派传承谋?为了保住在江湖的一席之位,难免亦有顾忌掣肘……我还是当个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独身仗剑漂泊江湖的好,哪怕只是锄几个豪强,扶几个妇孺,也比这样的打杀来得痛快心安……”
叶鸩离凝视着他,突然打断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说这句话时,剥落了所有关于叶总管的标签形容,仿佛一只小小的鸟雀,收敛翅膀歪着脑袋,停在了华却邪的掌心。
华却邪当即闭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十分不安且惭愧:“我……我不知道。”
心里又涌上些许惊喜来:“我该送你什么贺礼才是?”
叶鸩离静静站在月光下,浓密的长睫毛却不安分的扑扇着:“华却邪,初见你时,我明明可以杀了你,却只伤了你,算不算一条命?”
华却邪点头,幅度之大,活像吊了颈:“你今晚还救了我,我欠你两条命。”
生怕亏欠不够多,又道:“怀龙山上,你还给我抄录了星变剑谱,授艺之恩,比救命之恩也不遑多让……你要什么,只要我有……”
叶鸩离笑了:“我要你。”
噗通一声,华却邪伤势过重又惨遭惊吓,终于脸冲下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宋无叛却连晕厥也不敢,直如丧家之犬带伤孤狼,拼尽手底数位死士的性命,硬闯出一条血路遁往城郊,待脱离危境,身畔已无一人。
沦落如此境地,一步一步似水到渠成,城郊破庙中月光更显清明,心中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片浓雾茫然。
撕下几幅衣衫草草裹了外伤,内腑经脉之伤却是束手无策,他数月前怀龙山上被苏错刀真气撞入体内,本就伤得内力险些反噬,数度采补养得堪堪将好,今夜却又再遭重创,一身修为倒退不说,近日若夺不到别人的精气内力,只怕三年之内,都形如废人,武功不得恢复。
想到七星湖明明并非盛时,精英高手亦已凋零大半,此番莫说苏错刀,连叶鸩离都不曾出战,但方才围攻自己的那几个,竟是个个不凡,硬得扎手,且武功路数进退配合,完全是精心蓄意,依照克着自己的路子来的。
自己数年磨剑,尚未光寒出鞘,已然一败涂地,败得全无还手之力,连埋怨天道不公说声非战之罪的资格都无。
原以为势均力敌,结果却是潘凤战吕布,小米拼红薯,又好似辛苦伺弄了多年的人参,结果长出来的却是一个萝卜,还既糟且糠的脱水发蔫儿。
此刻倚着半截断壁的宋无叛有得一比,积攒了两吊钱的穷书生上得青楼,寻得伊人,尚未入港,已然一泄而空。
问世间兜头一闷棍为何物,且看宋盟主手提裤子既哀且怒。
有时候自己的痛入骨髓生不如死,只不过是别人的一声轻笑十分讥诮。
破庙门开处,一人笑声不绝,缓步踏入:“宋盟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小别数月,果然落花流水春去也,换了人间。”
来人容貌平凡得令人过目即忘,宋无叛却认识这张脸,不由得既惊且疑:“割天楼主?”
那人上上下下将他一身伤口、血迹、汗渍、泥土好生打量了个够,方笑道:“宋盟主好气色。”
嘲讽之意结结实实的砸下去,宋无叛不得不沉下脸:“楼主特意来寻宋某么?恐怕阁下白跑一趟了……宋某如今虎落平阳,付不起你一句话一百两银的价。”
割天楼主道:“没有银子不打紧,瞧瞧宋无叛落魄的嘴脸,也是很有趣的。”
宋无叛怒火上涌,胸臆之间登时剧痛难忍,不敢再开口,缓缓调息,真气却被冰针钉死在丹田也似,冷森森的凝固着,不得稍动。
割天楼主看着他,玩味良久,道:“虎落平阳……宋盟主还真会抬举自己,虎者,山兽之君,你哪里配?”
宋无叛轻呼出一口气,浑身经脉欲散将裂,他所习廿八星经是残卷中的残篇,为了掩人耳目,又练少林俗家的内力,本就相冲不合,此刻一伤,真气完全不能自控,连一根小手指都抬不起了,他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物,当即低声示弱,道:“我与楼主无仇无怨,甚至颇有生意往来,对楼主又一向敬重,此番折戟,已是……已是身败名裂,却不知楼主为何还要落井下石羞辱在下?”
割天楼主默然片刻,语中含着笑意:“难道宋盟主还听不出来么?”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语调尽皆一变,变得柔和、优雅,更仿佛含着些微水汽,有一种暖暖的,丝绒也似的触感。
宋无叛蹙眉苦思,半晌神色惨变,却满脸不可置信之色:“你……你……”
割天楼主抬起手,薄纱手套下赫然缺了一指,他轻轻揭下易容之物,但见面容白净,雅致而韵胜。
这张脸一露出来,宋无叛齿缝中鲜血溢出,格的一声,生生咬断一颗臼齿:“越栖见!是你!竟然是你……难怪……难怪!”
北斗盟与七星湖对峙,却不料早被这人一直玩弄于股掌之间!
无数疑惑,几许颓丧,此刻尽皆冰消瓦解,但眸中恨怒之意,却雪亮如厉鬼将噬,心头如被一只兽夹啪的扣住,血沥沥而下。
过往种种,如今困顿,甚至怀龙山上颜面尽失,原来尽拜这阴险卑劣两面三刀的小人所赐!
宋无叛心绪激荡,忍不住厉声大笑,而伤势再也压不住,血一口接一口的直喷在衣襟地面。
月光从破开的屋顶直射而入,越栖见瞧得分明,宋无叛瞳孔散乱,颈中血脉更是鼓出如爆。
当下飞身赶上去,将一粒药丸丢入他口中,又一指压过咽喉顺着一按,使得药丸入腹,淡淡道:“宋盟主,莫要动怒,对身子不好。”
宋无叛急喘几口气,闭着眼睛,满脸憎恶之色:“你动手杀我便是,何苦还要惺惺作态……难道还指望着宋某给割天楼送银子么?”
越栖见伸手替他把脉,神色沉静,道:“割天楼对宋盟主从未虚言相欺,宋盟主那些银两,花得没一分是冤枉。”
“越栖见身怀廿八星经……字字是真,我本是明蝉女后人,岂有不通廿八星经之理?只不过你手艺不精,没有拷问出来罢了,至于用越栖见要挟苏错刀,我提醒在先,成败五五之数而已,是你自己急躁行险而为……而江湖中别的消息,宋盟主得到的好处,岂能一笔抹杀?”
那药丸药性霸道,入腹不过盏茶时间,宋无叛伤势便已暂时镇住,却连愤怒都失了力气,喃喃道:“明蝉女后人……原来是明蝉女后人……既然你生来就是七星湖的妖孽,为何还要救我?”
越栖见微微一笑:“我岂止是要救你?”
第五十四章
“宋大侠眼下的路……众叛亲离;已然被你走绝了;越某特意前来,是给你另指两条路。”
修长的手指竖起一根;像是一柄绞碎月光的精美匕首:“其一,宋大侠大好头颅;交托与我;宋家后嗣断绝,两代皆死于七星湖之手,父子黄泉路上,也有同仇之雅。”
“其二;听我差遣,我会给你报仇的机会;让你亲眼看到七星湖的覆灭,甚至……可以让宋大侠了却一桩私怨。”
宋无叛一怔,道:“私怨?”
越栖见目光透亮,能读心摄魂一般:“铜网阵中梁红玉,怀龙山上漱玉剑……叶鸩离数度折辱于你,宋大侠又不做宰相,要那么大腹撑船作甚?叶总管人品不堪,却生得秋水为神玉为骨,一身内力亦是难得,到时送与宋盟主,既解恨,又解语,宋大侠可愿笑纳?”
宋无叛眼睛一亮,恶意昭然,却迟疑了一瞬:“你既是七星湖的人,为何要毁了七星湖?你既要毁了七星湖,为何又要为七星湖毁了北斗盟?”
越栖见不答反问,笑道:“如此说来,宋大侠是要走第二条路了?”
宋无叛坚持道:“这里面的缘故你不说清楚,我终究不能安心。”
越栖见冷冷一哂,不再与他多做敷衍,道:“你安心也好,疑心也罢,只不过是我手中一枚棋子,为我所用而已,宋无叛……我甚至都不要你的忠心,至于个中缘故,若将来有朝一日你死灰复燃,自然可以将我制住拷问出来。”
形势比人强,宋无叛忍怒道:“在下既输在楼主手中,自然甘为马前卒,只不过楼主答允在下的,一个七星湖,一个叶鸩离……还请信守诺言。”
越栖见见他聪明,呼楼主而非首座,不禁笑了笑:“好极!”
将一瓶药轻轻放入他怀里:“这便是我割天楼的诚意,先治好伤罢。”
宋无叛刚才已被喂了一粒,只觉胸腹之间热气烘烘的,浑身舒泰,但药性一过,虚脱无力之症更增,一时问道:“这药……”
越栖见道:“宋大侠信不过我的医术?”
嘴角略上挑,说不出是可怜还是嘲弄,清清楚楚的告知他:“这药的确邪性,一旦服用,便再也离不得,且久服必伤内腑经脉,折寿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