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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索着往后退,微微歪着头,眼睛用力睁得很大,嘴唇紧抿,很坚强的模样,眸子里却黯淡朦胧,遮掩不得的害怕与脆弱。
他只得一个人,面对的却是十数高手。
越栖见不做声的看,舍不得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如六月天喝了一盏沁凉的蜜水,此刻的叶鸩离,终于是一个真正的无助的瞎子了!
啪的一声,叶鸩离一脚踩入水中,忙提起脚时,鞋袜已湿透。
越栖见不动声色,只见他一足微抬,腰身欹侧,双腿长得能打六道盘长结,而腰细则如初发灞陵柳。
的确是副好皮囊,越栖见心中暗忖,难怪苏错刀会为色相所迷,替他担下自家的血海深仇,当下漠然问道:“昔年越家灭门,是你告密庄崇光?”
叶鸩离一愣,随即恍然,这电光石火的一刻,无需铺垫与提点,叶鸩离与苏错刀,然奇迹也似,榫头对上了榫眼,榫卯啮合,严丝合缝。
霎时间,狂喜、心痛、温柔、激荡,嗔痴爱恨,悲喜无尽,尽数充溢心胸,苏错刀……这个笨蛋!
他笨,自己却也蠢,俩傻瓜面面相觑朝夕相守,如痴如呆天长日久,守着一个巢,互相梳理羽毛,却莫名其妙啄出几口血来,他便痛揍他的不懂事,他就翻白眼气他的狠心,平白辜负了无数的好辰光。
只怪倾心太早,懂情太晚。
叶鸩离一瞬间长大,眼睛被碧萝瘴所遮,心却从未有过的照彻洞透,静默片刻,微笑着说道:“错刀说是他告的密害死你全家,是么?没错,就是他。”
越栖见一震,万料不到他竟能一语中的:“你……”
一转念,只替苏错刀不值,讽道:“阿离竟如此贪生怕死?事到如今,还想赖到错刀身上?”
叶鸩离盲了的双目,在火光中烟水晶也似透明而幽深,道:“赖与不赖,你都不会让我活着去见他哪怕最后一面。越栖见,我早看透了你。”
越栖见眼睫微垂,如翻开生死簿,肃穆,且有一种天意般的宽容:“阿离,不是我不让你活,而是你早就该死。”
“所以啊,我根本不必赖,真的就是他,苏错刀怎么会骗你呢?”说到此处,叶鸩离忍不住放声大笑:“对啦,我杀何逐空那痨病秧子,也是错刀授意,他跟你说了么?”
明知一派胡言,越栖见还是不愿再听,轻叱一声,身若电闪,持刀扑向叶鸩离。
叶鸩离早有所料正中下怀,先一步飞身掠起,袖中二十七支奇形薄刃呼啸盘旋而出,虽是暗器,手法竟出奇的斩钉截铁,力透纸背,化血鸩羽出手!
凤鸣刀银链早被削断,只剩一柄尺于长的弯刀,越栖见却不避让,以硬接实,银光如飞练,将二十七支暗器尽皆打落,已趋身逼近叶鸩离三丈之内。
两人于湖面兔起鹘落,若谪仙人月下对舞,顾盼回旋之际,身法俱是飞雪流云。
越栖见刀刀进逼,但见满纸云烟,酣畅淋漓,叶鸩离虽变幻精妙灵气逼人,终究吃亏目不能视,堪堪拆解三十招,从肩到腰,已被刀尖划伤,深几刻骨,一泓血幕斜斜抛洒湖中。
越栖见的轻笑声紧贴耳畔:“阿离,我不辱你,我只杀你!”
就在此刻!
叶鸩离身形急变,衣衫鼓风也似陡然膨胀翻卷,一线诡魅妖异的漆黑细线从咽喉处骤然乍现,迅速穿梭蔓延开,一道分三路,三路再分九,纵横交织,一张渔网般顷刻遍布全身。
叶鸩离肌肤本是如春雪,如新荔,如剥壳的半熟鸡蛋,此时却是盐块入水,无可阻挡的破碎消融,纷纷扬扬身遭丈内,血雾满塞,整一团凄厉浓烈的红莲业火。
血雨密密匝匝,一点一滴俱是死气剧毒,挟带来自地府的恶鬼怨灵,森森然迸射着汹涌溅落。
天魔解体。
咫尺内的越栖见怎能逃得过?
错刀你看,快用心看!看我多厉害,即便瞎了,还是能帮你杀了他!
错刀,你要好好的,记得阿离,若是敢忘了我,我就哭给你看……
叶鸩离如一朵盛开的血花,几乎染红照亮了整个暗夜,随后陨落,归于沉寂。
一只轮廓虚简却传神的鸩鸟从他掌心钻出,羽毛碧绿目色如血,投入夜色,不知所终。
两声沉重的闷响,叶鸩离与天馋君南箕,血肉模糊的双双坠入湖中。
越栖见静立石矶,眼神疏淡,些微的怔忡,嘴角却含着一抹雕刻般的笑意。
方才引得叶鸩离施展天魔,瞬息间早无声无息的将南箕点了穴抛近,瞎子眼皮下活生生演一出李代桃僵,果然满堂红。
想那南箕落水前,浑身已被铁筛子滤过也似,只觉心有余悸,笑道:“幸好本座不敢有丝毫怠慢,这天魔解体的确邪门得紧……只不过眼睛瞎了看不准,还是不要轻易使了,黄堂主,本座所言可有道理?”
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笑起来好像天大的馅饼都砸到了他头上,一哭就是用粗盐粒子揉搓你的心的阿离,就这么去了……黄吟冲喉咙里堵着血,嘴唇干枯,眼窝中亦是干涸,木然道:“宫主所言极是。”
越栖见素白的衣袖上不知何时沾了几滴血,皱了皱眉头,道:“错刀不舍得我亲手杀他,喏,黄堂主你也瞧见了,是他自己求死,跟本座可没有半分干系,是么?”
黄吟冲低头应道:“是。”
越栖见负手凝视湖面,随意道:“黄堂主昔日曾言,本座只配为叶鸩离臂助。”
黄吟冲叹道:“贫道老眼昏花,一时失言,还请宫主恕罪。”
越栖见并不轻易放过,略一沉吟,开门见山:“黄堂主,本座有一事不解。”
“苍横笛等都已杀身殉主,你今年六十有三,便是战死,亦不为短寿,却为何要担个晚节不保老而不忠之名?
黄吟冲白眉一轩,正色道:“属下忠的,不是宫主,而是七星湖。越宫主是属下尊奉的第五任宫主,属下只要还活着,守着七星湖,或许还能等到第六任宫主……六代元老,岂非江湖上的一段佳话?”
越栖见凝望他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温言笑道:“既如此……须弥堂之事还得托付黄堂主费心了。”
说话间,湖面咕嘟一声,浮上来一只半透明的琉璃瓶。
越栖见明显的一恍神,随即飞身取回,见瓶口塞着的一团布料已浸湿,瓶壁里挂着几行水迹,倒似瓶子落泪一般,但瓶中白色蜡丸一粒不少。
越栖见握着,眸光闪动,五指突然用力,啪的一声,琉璃瓶连同药丸,均化为齑粉,随风而散:“错刀敢骗我,便让他的腿疼一疼罢。”
说着淡淡吩咐道:“留几个人,把尸首打捞上来。”
随即飞身赶回西一峰。
一路疾奔,夜风如浸水的羽衣,清凉柔软的拍过脸颊眼角,心头一片空明澄澈,沉渣尽去,已回复为那个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越栖见。
湖边远远的传来黄吟冲苍老的歌声,哀雅而悲凉: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反反复复只这几句,却道尽了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之伤。
越栖见停住脚步,垂首听得半晌,轻叹了口气,逝者如斯。
生命短暂而苦难,因此那些美好的情与感、神与思,如亲人、密友、挚爱,以及尊严、悲悯、善良,乃至山水、妙赏、深情,都格外值得珍惜不容亵渎,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应该如天空开阔明亮,如流水多情善感……奈何这江湖腥风血雨,总有人毫不珍惜的去挥霍去毁灭,剥夺了自己原本充沛丰美的人生与心境,逼得自己无法烟云水气,只存一腔仇恨满腹伤绝,这诸多门派,冷漠粗鲁,庸俗而世故,着实可憎可厌,无一有存在于世的资格!
生平最憎杀戮,却不得不执凶刀施辣手,向整个江湖复仇,去行这最肃穆的黑暗与恶,以杀止杀,以破而立,于一片荒芜废墟中,求一个桃花源。
却不知苏错刀,知不知晓自己的苦心孤诣所欲所求?能否真正的无限的靠近自己的灵魂,潜进去,再嵌入拥抱?
罢了,他便是不懂,也还是自己的苏错刀,自己唯一仅剩的爱,心甘情愿,只寄于他一人之身。
只要他是苏错刀,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不能迁就。
到得西一峰顶,但见崖高而危,月将西沉,苏错刀却已不见踪影。
树下一双青木屐,染着血,沾着脏污,地上有人爬过的一道痕迹,艰难却不犹豫,直延至崖边,戛然而止。
越栖见摇摇晃晃的立于绝崖,衣袖当风,有飘飘欲仙之姿,四顾而看,但山林寂寂,当真是杳无人迹。
深崖下巨大壑口,如野兽张开的狰狞巨吻,莫说苏错刀内力全无四肢尽废,便是自己万一失足,也断无生机。
越栖见身不由己,手遮着眼睛,往后踉跄退了几步。
第六十八章
苏错刀斜靠着洞壁;一身的重伤便是铁人也早该失去意识了;但他却一直苦苦支持,不知在等着什么。。
庄生蛊的感应由强而弱;再时断时续渐渐无踪无迹,蓦的心头一悸;如被一支细不可察的冰针穿透而过;体内的蛊虫略一扑腾,化血而湮逝,再不复存。
苏错刀的目光跳了跳,随即如灰如烬;睫毛像是风雨里仓皇凌乱的一对翅膀:“阿离……”
仿佛最凶悍不屈的野兽,终于遭到了致命一击;连舔伤口的力气都完全丧失。
偏偏此际,一只小巧的鸩鸟骤然从虚空中浮出,像是飞得太累,轮廓都有些模糊了,但血睛翠羽仍依稀能见,它停落苏错刀的手背,恋恋不舍的啄了啄,又俏皮机灵的歪了歪头。
苏错刀嘴角微翘,拼命抬起手,要去摸上一摸,鸩鸟却已消弭散去,倏忽归于虚无,整个过程只在弹指之间,短促美丽如一闪念的情生缘起。
阿离……你是在跟我道别么?
你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天赋和聪明劲儿,都放在这些无用又孩子气的事情上,让人愁得牙髓都痒,却又不忍心认真责怪。
我曾跟你说过,七星湖有一位宫主,以武功尽废之身,施蛊幻之术乱心迷神,困死白道十数位顶尖高手,那才是真正的幻术……你这个小废物,临死之际,最后的幻术,却还是只顾着给我报个活灵活现妙趣横生的死信。
你可真是……死都死得不让人省心。
苏错刀慢慢闭上眼睛。
孤身缩在山洞里,苏错刀昏睡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过去的一寸寸时光并未消失,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静静凝固着,风一吹尘灰就会散去,那并排而行的两双脚印就又清晰的,绵绵不绝的一直延伸下去。
意识如在水中,忽沉忽浮,在梦境与遐想中徘徊不舍,总觉得叶鸩离就在身边,从年幼到如今,头一直搁在自己胸口,长发一荡一荡,呼吸细细的,像是怕冷的猫,却均匀悠长。
苏错刀第一次见叶鸩离,是庄崇光亲自牵着叶鸩离的手,在内堂露了一面。
小小的叶鸩离,清入肌骨,一尊剔透的玉娃娃也似,骨头都是冰雪捏成的,苏错刀远远看了一眼,便低头去想刚学的一式刀法,但不知怎的,呼吸间就有些小心翼翼。
七天后,叶鸩离袖子里藏着他的金钱蛇,牵着一条抢来的卷毛叭儿狗,威风凛凛的,张牙舞爪的,打响了首次内堂称霸之战。
其时苏小缺还在,隔三差五会亲自指点苏错刀琴棋画诗酒茶等雅事,因此苏错刀未能躬逢盛况,在硝烟将散之际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