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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潮一阵澎湃,许久之后,才慢慢地被按压下拉。咄苾默默地将那纸条重新藏回绷带之中,舍不得毁去。大抵是盼着日后在那大漠之中,能教他一世不忘这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罢。
抬头望向中天明月,心知子时,已然不远。
咄苾平静地闭了眼,开始养神。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约地传来些许骚动,随后只听闻“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打开。睁开眼,但见月光顷刻流泻而入,尽是刺眼的明亮。
来着并非李建成本人。而是他府中护卫,冯翊与冯立两兄弟。
“王爷,快走罢!”二人匆忙过来,将人搀起。
咄苾“嗯”了一声,未有多言,当即在二人的搀扶下匆匆出了门。
——如此情形,到底不便现身罢。
出府,上车,离城……一路竟是畅通无阻。咄苾靠坐在马车内,只感到马车走走停停,时而自外传来言语之声。他深知,那人应是早已将一切打点妥当。
正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冯翊掀开帘子,只唤了一声:“王爷。”
咄苾闻声抬眼,正疑惑间,却顺着他的眼光,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个身影。
夜色之中,纵是一身玄衣,仍是一眼,便能夺去人的目光。
咄苾挣扎着下了车,朝他走了过去。
李建成轻轻咳嗽了一声,冯翊与冯立当即会意,退走开来。
此刻,他立在一棵梧桐树下,神情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然而咄苾停在他面前,却只是看着他,许久不开口。
终于,李建成轻轻笑道:“大哥,若再不离去,待到追兵来了,建成便只能擒你回去邀功了。”
“建成,多谢。”咄苾这才挪开了目光,神情却格外的深沉严肃。
与之相反,李建成却仍是笑,笑得轻松不已。他看着咄苾道:“大哥,你知道这般,并非全无所图。”
“我自然明白,”咄苾再一次抬眼,望进他的眸子,徐徐道,“此番变故,我自不会对可汗提起。日后他若有开战之念,我也当一如既往加以劝阻,尽力说得两方相安无事……以报建成相救之恩。”
然而李建成听闻此言,却微微一笑,道:“大哥,可否许建成一诺?”
咄苾道:“建成但讲无妨。”
李建成抬起眼,同他对视着,眸光分外明亮。他一字一句道:“有朝一日大哥若做了突厥可汗,则勿犯我中土。”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眼光是一种异样的深邃。
他默然许久,忽然笑了起来,道:“建成,你如何知道我会成为可汗?”
李建成不答,只道:“若是‘如果’呢,大哥会否应下?”
咄苾忽然朝他走出步子,很近地停在他面前,沉声道:“建成,你如何不明白,纵我此刻许了此诺,若真有成为可汗的一日,也必将翻悔。”顿了顿,道,“建成,我不想骗你。故唯有此事……无法许诺。”
李建成闻言,倒似并不意外。他仰起脸,看着对方轻笑道:“江山至重……大哥果真是大哥。”
“建成又如何不是这样的人?”咄苾终于露出一分笑容来。
——若非如此,我又岂会……
念及此,目光之中,亦是多了几分掩藏不住的热切。
李建成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转向一旁道:“大哥,时候不早了,不可再耽搁了。”
“是啊。”咄苾默然道,“不可再耽搁了。”
然而口中虽做此言,却伸出手,轻扣住李建成下颚,徐徐抬起。
原本应是带着几分轻佻的动作,却因了他格外认真的目光,而变得同样真挚不已。
二人视线相接,彼此沉默不语。
许久许久,咄苾忽然轻笑了一声,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李建成立定不动,看着高大的身形一霎欺近,又一霎远离。云淡风轻的一吻,稍纵即逝。
“果然……建成此番救我,当真无半分私情。”放开对方,咄苾笑得有几分苦涩,“你这颗心,已在别处。”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他,眼波平静,不言不语。
而咄苾却已然走到马车前,解下一匹马,有些吃力地翻身而上。
“再会了,建成。”他高坐于马上,垂眼看着李建成,身后是月色洒落的无限清辉。
高高地扬起手中马鞭,却又忽然落下。他转过头,看着李建成迟疑片刻,道:“……李世民?”
李建成微微一怔,而此时咄苾已然笑道:“罢了……已不重要了。”可微笑间,眼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些过去从未有过的神色。
盛气?凌厉?李建成试图在脑中寻找一个词来形容。然而此时对方已然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叹息一声,终是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咄苾忍着胸腹间伤痛,策马飞快地驱驰着,不容得半分留恋。
实则对方目光里那一霎的波动,已然被他收入眼中。当即,心内便澄澈如镜。
这几日内,经历了变故,甚至动过寻死的念头后,咄苾陡然间明白了太多。原本的低调的忍让,压抑的退却,违心违愿,到头来却是越陷越深。
倒不如,放手一搏。
得到得不到,不曾孤注一掷,又如何能知道结果?
念及此,他慢慢地笑了。
——李世民,多亏是你,才让我彻底顿悟。
——但既然如此,你想要的,我咄苾……便要同你争上一争了!
——建成,我们还会再见的。
*****
咄苾深夜走脱,朝野震动。李渊大惊之下,下令严查,然而结果却简单得令人咋舌。
当夜所有守卫的口径都如出一辙:夜里寒凉,便相聚一道饮酒暖身。念及咄苾身上有伤,故不曾防备。醉倒之后,那咄苾破门而出,夺刀砍伤几人,纵马而去。
城门守卫亦道:昨夜子时,一人策马飞驰出了城,众人始料未及,未曾将人拦住。
守卫身上的伤口,咄苾囚所外未及收拾的酒坛子,甚至被夺取的长刀的刀鞘,一切物证滴水不漏;而咄苾脱逃之后,两方守卫亦是先后将变故上报,相形对照之下,亦寻不到破绽。
一个守卫失职之案,简单到查无可查。
李渊握着呈上来奏折,默然许久,命人斩了两方的领头守卫,就此结案。
然后他一手支额,对下人道:“速去请世子前来。”
不多时,李建成立于堂上,垂首恭敬一礼,道:“不知父亲唤建成前来,有何吩咐?”
李渊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对方神情平静如水,与往常一般,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片刻后,他叹息一声,道;“建成,为父虽然老了,可并不糊涂。”
李建成抬起眼看着他,可眼睛里仍是没有波澜。很快,他轻轻笑道:“建成不知父亲何意。”
“咄苾走脱一事,是你所为。”李渊看着他,语气似是肯定,却又仿佛是试探。
李建成沉默,不置可否。
“诚然,此案之中并无破绽。”李渊顿了顿,道,“可是,太过滴水不漏,却反而是最大的破绽。堂堂突厥王爷,能如此轻易走脱,而侍卫却供认不韪……在这长安城中,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除了老夫,大概也只有你和世民了罢。而世民力主扣下咄苾,此人人皆知,他自然不会将人放走;而建成身为世子,那日在对此事竟并未表态,此时看来,便是不教人看出你心中意图罢。”
他一席话将事情说得极为透彻,尽是一丝余地也不留。李建成闻言摇摇头,叹息一声,笔直地跪下…身来,道:“父亲当真明察秋毫,请父亲责罚。只是于公于私,建成不得不如此。”
李渊微微眯了眼,“此言何意?”
“于公,便如裴大人那日所言,关中尚未安定,突厥虎狼之师,战,远不如和。”李建成定定地看着李渊,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却笃定,“于私,那咄苾虽隐藏身份藏于军中,却三番两次救建成于水火。此恩,不可不报;此情,不可不还。”
李渊垂眼看着他,只觉得自己这长子,此刻态度虽极尽乖顺,然而心中的计议,有时竟教他也无法看破。低低叹息一声,李渊道:“建成,为父深知你不会做无意之举。你既然力主放掉咄苾,为何不在堂上直言?”
“只因建成总是劝了,只怕父亲心下一时仍无法决断。”李建成道,“然而此事,却是容不得拖延。”
且不论在决断之前,风声若走漏到突厥处会如何,便李世民之性,若自己那日当真开口替咄苾说了情,只怕反是真真害了他。
“此时为父已然结案,便不再追究。”李渊沉默许久,叹道,“你如此这般,也算是替为父做了决定。只是这般放虎归山,日后突厥若再来犯境,建成……你脱不了干系。”
“届时建成愿亲率,”李建成伏首一拜,“以性命相担!”
“罢了,你且退下罢。”李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日后勿要在这般私自做决定。此次且罚你禁足三日,回去……好好思过罢。”
*****
李建成回到府邸的时候,天已黄昏。
轻轻掩上了房门,背身地靠上门板,慢慢闭上了眼。
这几日的变故来得太快,教人多少有些应接不暇。自己并非神人,为了咄苾之事已是几日未曾安寝,此刻诸事已毕,才觉得疲惫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朝房内走出几步,便听闻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世子,二公子来了!”
自然明白李世民此番是为了什么,只是他此刻着实太累,怕是无心无力去应付了。
李建成步子微顿,低声叹道:“便说……我不在罢。”
然而话音方落,门已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二、二公子……”下人显然已是阻拦不及。
李建成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回身对那下人道:“你且去罢。”
下人应声离去,掩上了房门,一时间,屋内便只余于下了他二人。
李建成这才望向李世民,面上已然添了几分笑意,道:“世民如何来了,还这般如此急切?”
李世民几步走来,极近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他定定地看进对方的眼,一字一句道,“是你放了咄苾,对么?”
李建成轻笑,想说什么,却只觉得视线微一晃荡。他收回目光,回身扶着桌几坐了下来,没有说话。
而李世民却紧紧跟了过来,他双手撑上座椅两侧的扶手,眼神是少见的凛冽深邃。
他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建成,追问道:“大哥,你那日堂上未替咄苾说情,便是为了好在暗中计划,将人放走?”
李建成垂眼摇摇头,终是抬起头同他对视。顿了顿,他复又垂下眼去,如轻叹一般轻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