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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岁煞北,日值岁破,诸事不宜。
指端,薄薄的纸,承载的消息却沉重之极。
“寅时,皇上救出,五脏六腑皆受损,迄今昏迷不醒,罢早朝,对外称病。太子伤重呕血,归东宫医治。至今晨辰时清点,随侍皇上之两仪殿侍卫均丧身,玄武城楼下诸禁军亦死伤殆尽,无一幸免。”
“太子有令,昨夜太极宫诸事任何人不得外泄,违者立斩不赦;另,十万威烈战士撤离至长安城郊驻地,随时待命去边关抗击突厥。”
细细又看了一遍玲珑阁送来的情报,心中疑团重重。
其一,幕后元凶的目的是什么?为何恰恰在我离开玄武城楼片刻,就引爆黑火药?
其二,皇上和两仪殿侍卫在城楼上,爆炸时来不及逃离,重伤乃至死亡,尚可理解,为何城楼下禁军也会全部死去?
其三,重玥是所有人中伤势最轻的,为什么?
其四,以重玥的精明,就算最先怀疑的是我,也该有些证据再抓人。昨夜怎会大失常态?
“累了?”君行健的手搭上我的脉,彻骨寒意仿佛顺着血液流入我的心房。我矜持的点点头。也许,最令我心力交瘁的不是如何在三天内找出主谋,而是如何令重玥相信我。
君行健似明了我的心思,清清淡淡的开口,“你该庆幸,昨夜爆炸时,重玥已下了城楼,离有一丈远,是以没有性命之忧。”
“重玥负伤后,发现城楼附近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命东宫侍卫抓来审问。那两个身穿威烈军服的人,几经逼问,供称他们是受你指使,在城楼处埋了黑火药,伺机引爆。重玥又命人查证两人身份,确认那两人是威烈军长安驻地的士兵,一向是负责火药库的。后来,他才去找你。”
后面的话,君行健没说,但我明白。他想告诉我,重玥不信我,不是凭空猜疑、不是刻意为难,而是被别人伪造的证据误导。他想说,重玥也是受害者,那样狠心对我只是个天大的误会?他想宽慰我,我和重玥并非濒临决裂境地,无可挽回?可他怎会对昨晚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你还没说出李世民的下落,我怎放心你尽做些危险的事,自然要看紧些。”仿佛洞悉我心,他答得干脆。
那语声依旧冷冰冰的不含一丝温暖,似在对我解释,又似在对他自己澄清什么。是吗?他一路小心跟着我,怕我出事,仅仅是为了知道李世民的去向?或许,有的事他不肯承认,自欺欺人对彼此都好吧。
那么,是谁蓄意诬陷我?元凶想要的结果究竟是什么?若是想要我的命,何不趁我在城楼上时引爆?或者,元凶真正的目的是杀了李建成,再嫁祸给我,自己得以安全抽身?如果是这样,又是谁有那个胆子、有那样的能力谋害当今皇帝?
答案如闪电,惊悚划过脑海,我脱口问道,“是你?”李世民生死未卜,秦王府所有人或被李建成秘杀,或流放岭南,君行健——李治和李建成之间的仇怨算起来也很深呢。
君行健奇异的看着我,眉宇间骇人的锐气若隐若现,随即湮灭无迹。
“对不起。”我立刻推翻了自己的猜想,万分歉然说道。以他的武功,要杀李建成,根本不必用什么炸药。况且,我信他,绝对不会陷害我!
“昨夜见到李建成,我的确想上前问他,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有一瞬间,我想杀了他,为秦王府所有人报仇,但是最后我没有。”君行健语调平静宁和,似已完全超脱世人的七情六欲。
修习天道无心,须无爱无恨,无欲无求,才能臻于至高境界,凌驾于俗世万物之上。我不知他已练到第几重,只在刹那间,疑心自己面对的,仅是上天倾心雕刻的完美冰像。
“原来——我的心思,你也能全然猜到。”风吹起,君行健的锦色衣角悠悠拂过我的手背。对视,他的冰眸中仿佛春临大地,皑皑白雪渐渐融化成水,似要将我一并融化。
不着痕迹的退开一步,此时,我不想在儿女私情上再费神,“多谢君公子屡次相助,但昨夜之事关系重大,水溶不想拖累君公子,就此告辞。”微一颔首,转身上马。卫涵卿那张纸,是不是故意引我下玄武城楼的?我只想速速查个明白。
“溶儿……你不用避着我……我只希望你快乐……”隐隐,清越的叹息,透过得得的马蹄声,悄然萦绕在我身畔。我不敢回头。
急急奔至大理寺狱。也许是重玥早有吩咐,我很容易就见到卫涵卿。
“好像六个时辰前,溶儿才说过,从今以后与我两不相干的。”隔了铁栅栏,卫涵卿漫不经心的看了我一眼。
没来由的有点心浮气燥,我拧了眉,“是不是你?”要皇帝和太子重伤乃至死去,造成大唐内乱,权臣互相猜忌争斗,是他求之不得的局面吧。
“溶儿希望是我?”卫涵卿笑得可恶之极,“让我这个突厥人出来顶罪,还大唐朝廷一个和平安定?”他说的未尝不是一个平息巨变、安抚人心的好方法,我若是皇帝,说不定真会如此昭告天下。可此刻,我不能允许自己冤枉涵卿,更不能允许自己放过真凶。
仔细思忖,涵卿若在被囚情况下,还能随时知道我计划的更改,命人执行如此细致严密的布局,那突厥人就太可怕了!我相信他们没这样的实力。直觉,他定然知道些什么,但决计不是元凶。
莫名叹了口气,我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溶儿累了?”卫涵卿如鹰的目光,刺得我无处躲闪。心一惊,下意识摸摸脸。累?为何他们都这么问?
卫涵卿怔怔望着我,忽而唇角含笑,柔声说,“溶儿喜欢的,是从前的涵卿?”眼前,温和的笑脸,宽容的神态,恍然如昔。鼻头酸酸的,有什么抑制不住的要奔泄而出。
咬了咬下唇,我倔强的瞪着他,“可笑,卫涵卿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你以为我会留恋虚假的东西?”
“卫涵卿虚假的,只是名字而已。真实的,是对你的心。难道溶儿真的那么介意身份和称呼吗?只要突厥能与大唐和平共处,你和我,就不再是敌人了,对吗……”
好怕自己再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我冷冷打断他,“我只想知道,昨晚为什么你会恰好写那张纸给我。”
“因为我爱你……从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得到你……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不论需要怎样努力……”玄色的瞳仁里,似藏了太阳的无尽炽热,火辣辣的晒在我身上。光亮,硬生生的要挤进我的心。
不想看他,也不想再听,我转身就走。每个人都说爱,每个人却也在权衡国家民族、家族个人的种种利益。如若爱得这般辛苦,如若爱情随时可以被利用被丢弃被牺牲,我宁可选择挥慧剑、斩情丝。
“听我说完,我会说出玄武城楼爆炸一事的线索。”涵卿,终究是了解我。因了他这句话,我还是停了步子。
难得的,卫涵卿收敛了不羁的笑意,缓缓道,“五陇阪附近的翠湖,景色怡人。尤其是在夏夜,月色格外明亮,就连蛙声也很好听,溶儿记得的吧。”
我一呆。五陇阪,我只在去年七月随父亲对抗突厥时到过。而去翠湖,明明是在突厥大军撤退后,卫涵卿怎会知晓?记忆中,翠湖的夜空,银河横跨,星月争辉,倒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溶儿也真是大胆,竟然敢在深夜带了锦素,在翠湖里沐浴。当时我看到,还以为是山间的精灵在戏水玩闹呢。”卫涵卿低首一笑,眉宇间洋溢了丝丝温柔,“我从不知道,一个女孩,可以纯净明澈得象天山上的千年莹雪,即使随便罩了件白色丝袍,也能打动我,让我自此念念不忘。”
事实,是这样?涵卿对我,不是蓄意接近后,意外的发生了恋情?而是真正的一见倾心?
定定心神,回想那时情形,我自信警觉谨慎,绝不会让人有偷窥的机会。莫非是翠湖边的飞瀑声和茂密的草丛,遮蔽了涵卿的行迹?那时,威烈军就驻扎在翠湖不远处,涵卿深夜在翠湖,只怕是意图不轨吧。
不等我发问,卫涵卿已坦然续道,“五陇阪一战,本来是突厥占尽上风,怎知水元帅突然施计,让父汗仓促撤走全部人马,突厥以败退而告终。我始终觉得,施反间计不是水元帅作战的一贯作风,是以潜藏踪迹混入唐军,想查明白出谋划策的究竟是何人。”
“路过翠湖,是偶然。没想到,碰到我命中注定的天魔星,让我魂牵梦萦,再无法自由平静。更没想到,那个看似娇柔纤弱的小女孩,就是迫使突厥大败的幕后军师。真后悔,当时即便冒着被唐军发现的危险,即便怕你不高兴,我也该把你抢回去。”卫涵卿似自嘲似遗憾。
心间不觉幽幽一叹,若他当初那样做了,是否如今所有的事都全然不同?可时间不会倒流,一念之间的抉择,他已无法改写彼此的人生。
“后来,我千方百计找寻你的下落,却毫无进展。唐军里除了一个服侍水元帅的丫鬟,再无女子。而五陇阪其余方圆三百里,也没有你的踪影。从那时起,我就发誓,如果再见到你,不管怎样,我都绝不会让你再离开我。”墨眉扬起,他的脸焕发着慑人的风采,执着的迫近我心。
“直到那天,看到你的画像,探子回报说,这是唐朝水坚的儿子,快十五岁,是威烈军未来的主帅,他日会承袭威烈大将军的封号。我才恍然大悟,为何遍寻不着你。此后,得知水元帅透露口风说,要从新科武举中选人给你作贴身随从,我才会来到长安。”
一见钟情,竟痴心到不远千里追随而至,甚至委屈自己作下人?是了,他做我随从的第一天,我曾晕倒。他用马车送我回来,解开我的衣襟,就是为了进一步确认我的女儿身吧。
卫涵卿目光灼灼,悠悠言道,“一代神童、天纵奇才、将军世家、皇子玩伴,世人知道的辉煌事我都知道。自幼丧母、孤独自负、倔强固执、凡事都力求完美、喜欢鉴赏名剑和骏马、是太子重玥暗里心仪的人,世人不了解的事我也知道……溶儿其实很想离开将军府,很想无拘无束的生活,很想偶尔撒撒娇,让人哄一哄,对吗?”
“我知道,溶儿喜欢的是从前的涵卿……天下间,没人比我更懂你,也没人比我更爱你……”他的手,霍地从铁栅栏间伸出,攥紧我的手,暖暖的。
思绪纷乱,舌根溢满着甜蜜和苦涩。这个紧拉了我手的男人,痴情若此,却也心机深沉若此。他懂我,他真的明白我。他知道我不喜欢霸道强硬的男子,是以给了我一个“卫涵卿”。(奇。书。网…整。理。提。供)“涵卿”的人品性格,谈吐举止,全是他为了迎合我的心思,刻意营造出来的。“涵卿”,只是他扮演的一个角色,引诱我死心塌地对他付出真爱。可笑的是,我竟真的喜欢那个“涵卿”,喜欢那个纵容呵护我的人。
“卫涵卿,是为水溶而生的。只要溶儿愿意,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无孔不入的侵蚀着我的心田。
“放手。”急切想甩开他的手,手腕却软弱无力,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指甲狠狠嵌入手心,我需要疼痛来保持清醒。
深思下去,这个男人,为了得到喜欢的人,处心积虑来到将军府,不惜屈身为奴,乃至改变自己的性格,需要怎样的意志和毅力?此刻,在我疲惫时,还允诺要还我一个涵卿?我,不是不感动于他的深情,可我更心惊他的可怕!
直视了他的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