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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外头暑气渐盛,半晌,一行人抬着轿辇径直走到了乾英宫,北堂戎渡步下辇舆,就见一群内监正端着冰凉的井水,泼洒冲洗宫殿四周,用以降温,殿内则垂着湘妃竹细帘,雪色纱帷重重舒落,隔断了外头的艳阳。由于北堂戎渡身份特殊,向来最受北堂尊越宠爱,因此自然无人阻拦,只让他一直进到深殿当中。
殿内的青瓷花樽内盛着两三枝鲜花,几缕幽香细细缱绻,东面的棋桌上放有一盘残棋,黑白二色棋子零落,北堂尊越坐在案前的蟠笼雕花大椅上,发束玉冠,正沉静无声地批阅着面前堆叠的公文。
半晌,北堂尊越忽然抬起头来,藕色的广袖扫过书案,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殿门方向,那里骤然被推开的雕花朱门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亮,逆光中有人长衣墨发,步入殿内,身后是细碎颤动的金光,既而这所有光影,又重新被掩在了门外。
北堂尊越放下笔,见那人静静走进来,空气中也不知何时融进了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气,他将面前的东西都推在一边,仔细看去,才发现对方那张清绝如画的面孔上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眼角也带着不自然的红晕,越发显得目如海波,因此就笑了,道:“……怎么,喝酒了?”
北堂戎渡根本没有尝试着为自己辩解,只照直笑着说道:“今日下了朝之后,便跟殷知白去喝了点儿酒……我和他也有段日子没见了。”说着,随意看了一眼案上的公文,北堂尊越见他满面微笑,不由得也轻笑了一下,只觉心头的暑气散去了许多——和少年相处久了,哪怕是多暴躁的脾气,也到底容易被这个人一点一点地磨去了棱角……他看了看北堂戎渡,说道:“本王在这里做事,你倒在外面自在快活,嗯?”北堂戎渡听父亲这么说,想了想,忽然就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塞进北堂尊越手里,道:“那么……这个给你。”
北堂尊越一怔,随即看了看手里的那个物事,突然间就有些哭笑不得,那玩意儿是用竹架子编成的,糊着花花绿绿的纸,是一架精致的小风车,明显是给孩子玩的,此时被外面送进来的风一吹,便开始微微转动起来。北堂尊越看着这东西,怀疑地开口道:“你确定这玩意儿是……给本王的?”
北堂戎渡眼中露出一丝困窘之色,脸上似乎微微红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撤回目光,似乎在与男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小声咕哝道:“我刚才在街上看见这东西做得还挺好看,便买了来,原本是想给佳期的……你不要拉倒。”说着,就伸出手去,想要把风车拿回来。
但北堂尊越却是忽然及时一收手,就让北堂戎渡捉了个空:“……本王又没说不要。”他捏着那风车的柄,仿佛认真打量了几下,这花花绿绿的小东西虽然做工比较精致,但其实也有点儿俗不可耐,不过此刻看在北堂尊越眼里,不知为何,却觉得似乎还挺不错,就好象吃了一颗粗劣的糖果,虽然模样不太像话,但吃在嘴里,却怎么说也到底还是甜的……北堂尊越顿了一下,将手里的风车插在笔架上,然后揉了揉北堂戎渡的额发,隐约有几分笑意尽数落在眼里,似乎是在安慰,也可能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他轻声说道:“这东西……还行。”
北堂戎渡不知怎地,心中觉得依稀有些欢喜起来,北堂尊越放在他额头上的右手修长有力,指尖温暖,正轻轻摸着北堂戎渡黑如密藻的发丝,北堂戎渡忽然发现自己的额头好象痒得厉害,是被北堂尊越手上的纹路所带起的,酥酥麻麻地很是奇怪,他不知不觉抬起手,按在了男人的手背上,偌大的殿中一时间有一种难言的宁静之意——忽近忽远也好,忽冷忽热也罢,或许这天下再大,有时候一个人真正想要的,也只不过是这手上的一丝温暖……
一时间北堂戎渡忽然看见桌上有浇了蜂蜜的冰碗,他向来不喜热,见状便拿了过来,用银匙搅了搅,挖起一勺夹杂着水果块的碎冰,就送进了嘴里,顿时只觉满口清凉生津,又酸又甜,因此又舀了一勺,送到北堂尊越嘴边:“要不要?”
北堂尊越尝了一口,旋即伸手将北堂戎渡揽在腿上坐了,问道:“……不用叫人给你弄些解酒汤来,嗯?”北堂戎渡坐在他腿上,轻垂眼睑,随手翻了翻案间的公文,口中道:“不用了,我哪里有那么容易醉啊。”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只用了一只手环着少年修直的腰身,低笑道:“怎么,你这是在跟本王炫耀酒量?”
两人一时亲密说着话,北堂戎渡看了一会儿公文,忽然停下手,说道:“嗳,你这上面写的是……唔,我也正想要和你说这个事呢。”北堂尊越拿过少年正看着的那张折册,扫了一眼,道:“文武科举制……这是晋升官员的制度,也是朝廷最重要的制度之一,此事眼下还不曾正式拟定,怎么,你有话说?”
北堂戎渡挣扎着从北堂尊越的桎梏中脱身出来,去搬了一张椅子,在男人身旁坐下,一面磨墨,令那上好的徽墨在砚台中一点一点地晕染开来,一面说道:“如今北方政局初立,一概的官员就职,除了朝廷任免之外,其他要么是保举,要么是袭荫,这其实是弊政,加大了那些门阀世家的势力,但咱们又不好直接废除袭荫和保举制度,不然下面人容易产生抵触情绪,对朝廷有不利影响,不是治国之道……但这么一来,那些出身低微但有真才实学的人,却难得做官。”北堂尊越以手轻敲案面,道:“这是自然,开国之初,总需循序渐进,本王已决定设置科举制度,沿用唐时的科举制,选拔各色人才,通过科举,来逐步削减门阀势力。”
说话间,北堂戎渡已磨好了墨,取笔蘸了蘸,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道:“唐时科举制度?多少还不是很完善,我有些想法,不如拿出来,爹看看怎么样。”北堂尊越微微一笑,道:“你说。”
……
……良久,北堂戎渡放下笔,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这最后一条么,就是实行糊名和誊录制度,将考生的卷上所写的姓名籍贯等等,全都密封起来,命专人另行誊录抄写,考官评阅试卷时,不仅不知道考生的姓名,就连字迹,也无从辨认。”他说到这里,不觉冷然笑道:“我就不信,谁还能从这里,再给我弄出什么猫腻来……”
一时间父子二人突然相视而笑,彼此眼中都有精光微现,稍后,两人又一起动手将案卷整理清楚,待诸事已毕,北堂戎渡这才感觉到有些酒意上涌,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道:“困了……爹,我先找个地方躺一躺……”北堂尊越闻言,起身走到窗边的一张编竹凉榻上坐了,招手道:“你来。”北堂戎渡依言过去,伏在北堂尊越膝上,用手把玩着对方束在腰间的围玉,脑袋在父亲胸口上蹭了蹭,笑道:“……你这么坐在这里,叫我怎么睡?”北堂尊越攒住少年的手,低低笑道:“那就一起睡?”北堂戎渡把他推走,笑吟吟地道:“我才不,两个人挨在一起,热也热死了。”说着,自己顺势往凉榻上一躺,踢掉鞋子,露出脚上的绣边夹纱白袜,拽过一只弹花枕头,掖在头下,看着北堂尊越,笑道:“走罢走罢,这里没你睡的地方。”北堂尊越伸指在他脑门上一弹,哂道:“懒怠东西……”
……
午后日头生热,偶尔有风吹进,便拂得雪白的绡丝纱帘隐隐波动,如同水面微澜。
北堂戎渡一觉睡得香甜,待醒来时,却发现北堂尊越正侧身躺在他身边,与他交颈而眠,北堂戎渡先是微微一惊,既而轻手轻脚地半坐起身来,有些犹疑不定地端详着男人那张毫无瑕疵的完美面孔。
北堂尊越睡得很沉,紧闭的眼睑显示出他似乎是很安心的模样,北堂戎渡不想吵醒他,便自己轻轻穿了鞋,离开了凉榻。
书案上的公文早就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堆在案角,那架被插在笔架上的风车也还兀自微微转动着,北堂戎渡看见书案中间放着一张上好的雪浪宣,上面有一幅画了一半的画,画里有一条小溪,岸上一个少年还没来得及添上眉目五官,但看得出整个人似乎十分悠闲,只坐在树下,手里拿着鱼竿在钓鱼,北堂戎渡见了,不觉一笑,一手捏了捏下颌,从旁边拾起笔来,饱蘸了浓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地画起来,为画上的少年一一添上五官。
殿外有风无声而过,令人只觉惬意,北堂戎渡为画上的人画好五官之后,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便又渐渐地添上花草,鸟雀,游鱼……
忽地,远处的凉榻上依稀有什么动静,北堂戎渡抬头看过去,原来是北堂尊越翻了个身,仍旧安睡,北堂戎渡不觉莞尔一笑,既而重新将目光移回到桌面上。
但下一刻,北堂戎渡的神情就已变了,他愣在那里,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画面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靠在树前,含笑看着少年执竿垂钓。
北堂戎渡只觉得心脏好象是被谁猛地击了一下,不知所措,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画出这个人的,可又无可辩驳地知道那就是出自于他自己的笔下——是不知不觉间,在笔尖游走中,流淌出了这个人的身影……
北堂戎渡的手有些僵住,滞在那里,他站在桌前,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上不上下不下地翻涌,心跳如鼓,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心底最深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许就已经开始接受他的父亲了……习惯的力量,竟然如此可怕。
手中的笔一颤,软软坠到地上——
那扇他一直紧闭的门,似乎终于,被敲开了。
一百五十六。 一心只共丝争乱
白日的辰光越发长了,这一日午后倒不怎么热,青竹细帘低垂,满室生凉,寂静无声,沈韩烟练功回来后,便在靠窗的榻上午睡。
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美人觚,里面插有几枝恣意开着的蛇目菊,花瓣上还凝留着细小莹润的水珠,海棠雕花的窗子半掩半开,从外面徐徐送入花香,床前两名宫人一左一右地站着,摇扇送凉,唯殿外有蝉的嘶鸣声起起伏伏地传过来,令人隐隐有些烦躁。
整个人还未等入梦,半寐半醒间,就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片刻之后,一直不徐不疾的风似乎就忽然变大了一点儿,沈韩烟此时正面朝窗子睡着,觉得风力大了些,便不觉沉沉惬意道:“……就这样扇便是……”话音未落,忽然就听有人‘嗤’地一笑,沈韩烟听出声音不对,神志便顿时清醒了许多,翻过身来,就见北堂戎渡正站在榻前,身穿薄薄的绫绡衣衫,不带一丝杂色的纯白,手里拿着方才宫人所用的水墨群山半透明刺绣白纨扇,正在为他扇风,沈韩烟慢慢翻身坐了起来,发鬓微微有些松散,漆眸微饧,清新如一缕林间的清风,一手扶了扶头上的玉冠,一面有几分慵懒之意道:“你扇这个做什么……这是旁人的活计,又不是你该干的……”说着,从北堂戎渡手中拿下白纨扇,随手放到一边。
北堂戎渡也没在榻边坐下,只是笑道:“我刚刚听说你在睡觉,就叫人去把外面那些蝉给粘了,省得聒噪得人心烦睡不着……你听听,这回可是没声了罢。”沈韩烟微微凝神,果然发觉外头的蝉声渐次小了下去,不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