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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儿别哭,母亲先走一步等你,咱们那边团……”秦氏含泪笑着嘱咐女儿,话未说完,两边持绫的内侍手上用力,白绫慢慢收紧,那未尽的几个字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母亲——”
蓝如瑾心头剧痛,一口血喷出,目眦俱裂,眼睁睁看着母亲面目由涨紫变为青灰,无力挣扎了几下,最后软软瘫挂在紧绷的白绫之上。被勒死的人双眼上翻,舌头外吐,大小便失禁,她眼看着母亲以丑陋狼狈的模样离开人世,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宁妃与云选侍带着宫人退出老远,云选侍掩住口鼻,嫌恶地看一眼秦氏散发腥臭的裙下:“早知道这样咱们该早早避开,真是脏死了。”
宁妃面不改色,娇声婉转:“蓝氏感觉如何?如今轮到你了呢,一路走好,本宫不送。”
蓝如瑾下颚被掰开,清冽的酒灌进嘴里,从喉到腹顿时烧如烈火。然而她都感觉不到了,也看不见自己口鼻流出的鲜血。她的眼中只有母亲惨死的样子,青灰脸孔,瘦弱身体,散落的发髻飞扬在风里,如干枯野草,灰败零落。
短短片刻,两条人命。
潋华宫青灰色的石砖上血腥脏污,两具尸体僵硬扭曲着。
日头升至半空,玉鸽高翔,重重殿宇金光灿烂,遥远佛堂传来晨钟悠扬声响,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醒活过来。天朗气清,新的一天开始了。繁华帝都,盛世王朝,千万燕朝子民不会在乎皇宫里又死了哪个卑微的嫔妃,潋华宫里发生的事情注定微如尘埃。
一切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002 丫鬟碧桃
蓝如瑾张开眼睛。
窗外鸟雀啼鸣,春光明亮,她却是手足冰冷,满身大汗。噩梦再一次重演,母亲死灰色枯槁的脸庞频繁入梦,她这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已经是第七天了,她终于渐渐接受了自己死后重生的事实。许是上天垂怜,她竟是再得了一条命,仍旧是这个身体,仍旧是这个灵魂,只不过时间退回了从前,她不再是森森皇宫中号为婕妤的嫔妾,而是回到了干净鲜活的年少时光。如今的她,只是刚满十三岁。
十三岁,青春还在,生命还在,未来还在。
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
她这一次重生的时间,正是十三岁那年不慎落水后大病一场的时候。记得当年她一连发了近半个月的高烧,而这次重生的第一天,便是落水后发烧的首日。
颠倒浑噩的七天里,她在复仇与忘却之间不断挣扎,苦苦思索着一个问题——老天给她重生机会,到底是激励她奋发向上手刃仇人呢,还是劝勉她生命可贵需低调珍惜?
报仇?杀皇帝宫妃么?忘却?可忘得了么?
犹记得毒酒下肚之后,她七窍流血而亡,灵魂却盘旋于潋华宫上空未曾消散。她看见了自己死去的身体,看见母亲尸身被太监们嫌恶踢开,然后一起裹了草席用小车推出宫外,想是扔去郊外乱葬岗了。在那里,她们会被鸦啄,被狼啃,最后和无数尸体掺杂在一块,化为谁也认不出的白骨。
她还看见,自己的贴身婢女跟了宁妃,然后被宁妃举荐给了皇帝。一夜恩宠,晋升宫嫔,短短两月不到的工夫就从最低等的采女步步高升,一路升为正五品才人,若不是外面御史有非议,还要升得更高。于是蓝如瑾方才明白,这婢子原来早与宁妃串通一气,她曾遭受的算计陷阱,乃至最后的毒酒赐死,大半都有这婢女参与在内。而这些事情,她当初至死不知!
而伴随着婢女荣宠高升的,是蓝家彻彻底底的灭顶之灾——原本是一人伏罪斩首,最终变成了抄家灭族,被发配的,没入贱籍的,全都拘了押上刑场……
恨!后悔!不甘!
当血泪交织纠缠,化为最伤痛惨绝的画面,她方才幡然悔悟,渐渐清醒。
却原来,却原来……这一生全都错了!
她从前活得是多么愚蠢糊涂。
回想当初,琴棋书画,经史子集,美丽有才的名头,清冷高洁的性子,身在泥潭却孤芳自赏,倍受算计却不曾抗争,明明看得明白种种诡计,却自诩干净不肯沾染一星半点儿。受了欺负从不在意,被惹恼了就拂袖而去,不屑争辩,从不反击。如今想来,真是愚蠢!
那是清高么?那是傻!
孤傲性子换来一时恩宠,却也在数次触怒圣意后被渐渐冷落,直至最后家族遭难,她这性子,更是易被小人攻讦诬陷,安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到头来换得毒酒白绫,亲母惨死。回头想来,步步是错。
如果她当初不一味醉心书画,稍微留意些事理人情,就不会得罪那么多人。
如果她和婉柔顺一点,就不会恩宠渐失,给别人谋害她的机会。
如果父亲获罪后她能曲折委婉的恳求皇帝,也许父亲不会是那只替罪羊,以致家族倾颓。
如果她不心灰失意,对皇帝敬而远之,以致小人挑拨得皇帝越发厌恶她,也许最终母亲不会死的那样惨。
如果她稍微用心辖制身边之人,那么贴身婢女也许没有害她的机会。
如果,如果……
那么多的如果,她竟生生把人生过成了那样!
小人与皇帝是可恶,可她自己又如何没有半分错呢?遇到同样的事情,通达的人可转危为安,而她却一味孤直,不肯转圜经营,一败涂地自是情理之中。
糊涂一世,死后方才清醒,这是多么可笑可悲可叹的事情。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她却怎能甘心。
这重新得来的一世,还要继续浑浑噩噩,孤僻清高么?
重生的第七日,阳光照进床帏,过去的画面再次从脑海纷乱划过,蓝如瑾突然拿定了主意。
往事自然不能忘却,那些血和泪需铭记于骨髓。但说到复仇,如今她一个小小侯府弱质女流,如何与皇权圣旨抗衡?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她能做的,就是将一切恨与怨埋在心底,改情转性,重新活过。
用这一双已看见未来的眼,努力让自己和家族躲掉即将到来的厄运,平安一世,顺遂一生。如果日后能有机会扳倒仇人,那自然不会手软。如果没有机会,那么,让母亲好好活着,享受尊荣富贵,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一切,就从这青春鲜亮的十三岁开始,从尚未家业倾颓的侯府开始。
她蓝如瑾,再也不要如从前那样!
拿定了主意,她立时感到头脑清明,身子清爽,连多日来卧床的酸痛都减轻了。
重生,且从今日始。她暗暗为自己打气,起身召唤婢女:“来人,帮我起来梳洗。”
唤了一句没人应声,再唤两次,等了一会,方听见外头有人踢踢踏踏的过来,一路走一路抱怨,声音并未刻意掩饰压低,蓝如瑾在卧房中听得清清楚楚。
“都死去哪里了,今儿又不该我当值,一个个的只知道躲懒耍滑,凭什么要我帮你们做这些有的没的!”一路说着进了这边上房,风风火火,径直掀开帘子进了寝室。
虽是春日,早晨却还有些寒凉,房中门帘都用的是夹棉的尚未换掉,来人这样不管不顾随便一掀,蓝如瑾坐在帐中也觉得猛然一股凉风扑面,想是外间几道门也都没有关上,风就这么一路吹了进来。
蓝如瑾穿的寝衣十分单薄,尚在病中身体又弱,被这么一吹,立时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她微微冷笑,这些婢子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前世她从不曾在这上头留心,若是服侍的人不像话,顶多皱眉呵斥几句,事后也懒于管教,以致于院中诸人都不太拿她当回事,是以才有这种种无礼。
将被子裹在身上抵御寒气,蓝如瑾把床帐掀开一些,拿眼打量来人。
进来的是她身边贴身的一等大丫鬟,名唤碧桃,已经年满十六岁,正是青春宛转的年纪,每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今日也不例外。
她穿了一件桃红色的一字襟束腰坎肩,下身水绿色的彩蝶压边百褶长裙,腰间坠子荷包挂了好几个,发髻上更是钗环摇动,叮叮作响,如一株袅娜盛开的早春嫩桃,通身气派比一般富家小姐还要讲究。
见蓝如瑾看她,她带着恼意的脸色也未曾缓和,礼都不曾行一个,只说了句“姑娘醒啦”便近前来挂床帐子。
蓝如瑾看住了她,慢慢说道:“先别忙,去把外间门关上再做别的。”眸光启处,冰冷淡漠。她以前是有多糊涂,才纵得下人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
003 鸡飞狗跳
碧桃滞了一滞,微感疑惑,但她只顾着快点做完事下去休息,便顺嘴搪塞道:“早晨清爽,姑娘得让外头的花香进来,否则整日闻屋子里的药味,病越发好不了了。”
说着,干净利落将床账挂起,完全将蓝如瑾的吩咐当耳旁风。
蓝如瑾待要发作,想了想终于平静下来,重生一世心态毕竟不同,当下稳稳坐在床上,等她都挂完了方才淡淡开口:“哦,你倒是个明白人。”
碧桃没听出蓝如瑾话里的意思,哼了一声接口道:“我自然比她们明白许多。那些个偷奸耍懒的,连自己当值都可以躲去一边,苦活累活全都扔给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不是姑娘还明白我,我早被她们欺负死了。”
说到最后越发大声,且将脸转向了窗外。此时外面丫头婆子们早已起身,院子里该有洒扫杂役的不少人,自是都能听得见。
果然就听有人接口回应,语音清脆,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话可要凭良心,你做什么苦活累活了?往常让你给姑娘绣个荷包都能推三阻四,现在还有脸说嘴。今儿早晨红橘姐姐去领大伙的月钱,你顶上一顶服侍姑娘起床又能累死么,回来发月钱难道没有你的份?”
听声音,知道说话的是翠儿,院里做杂活跑腿的小丫头,跟另一个大丫鬟红橘沾些亲戚,平日里最是能说会道。一句领月钱,轻轻巧巧卸了红橘的责任,点出碧桃不懂事。
碧桃登时柳眉倒竖,心知自己又被推到了众人对立面,气得咬牙切齿,扔下蓝如瑾便冲到院子里骂人:“我跟姑娘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不入流的小丫头片子,连主子房里都不得进呢,还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的!”
“跟姑娘说话你高声大气的做什么,还不是故意说给大家听?再高声一点别说这院子,连全府的人都听见了。”小丫头翠儿不甘示弱,立刻回击,“我进不去主子房里,你倒是进得去呢,还不是嘴馋手懒不好好服侍。我不入流,难道你就是入流的?好歹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家生子,跟我充什么身份高贵。”
这一下连碧桃的出身都说上了,碧桃哪里肯甘休。她不是府里家生的奴婢,小时候在戏班子里长大,后来戏班子倒了才几番辗转进了侯府为婢,平日里多是被人瞧不起的,最怕人家提起出身。偏偏她又脾气骄纵常得罪人,因此被笑话出身的时候不少,每次都得大吵大闹一番。
当下只听“啪”的一声,碧桃冲上去就给了翠儿一巴掌。“贱丫头,别以为跟红橘沾点儿亲戚就可以无法无天了,这院子里大丫鬟可不只她一个,你在这里一天,就得给我规矩一天,口舌给我……哎哟你敢!”
她这边叉腰数落,那里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