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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是,快要结束了么?”
她暖香色的衣裙成了这座蓝灰色调为主的偏殿中,唯一一抹亮色。然而殿中火炉烧得室如暖春,她是这屋里唯一的寒冷。御前宫女传完话回去复命,临出门前回头一瞥,看见沉褐色多宝格边媛贵嫔孤寞的身影,骤然发现这位恬淡怡然、气度雍容的宫妃,其实额上的皱纹已经相当深了。
御前有时牢如铁桶,但有时,也像是一个筛子,什么话都会瞬间落入某些人的耳朵。
譬如皇帝这句“虎毒不食子”,媛贵嫔听了没多久,皇后等人也都知道了,而宫外一些相关的人亦是听入耳中。是不是皇帝故意放出的风声,倒是不好推敲。
兵部侍郎宋直的府中外松内紧,禁卫围了永安王府,也就是他的女婿家,这位年过半百却在内阁中还很年轻的阁臣,就一直在家中默坐,严格约束着下人,静观变化。
这一天他没去上朝,因为半夜突然腹痛如绞,片刻离不开恭桶,大概是吃坏了东西,为怕御前失仪,在朝议灾银案这么关键的时候,也不得不称病告假。然后日出没多久,腹痛稍微好些的时候,就传来永安王一家陷在宫廷的消息。
宋直当时就抱着肚子召集了几个幕僚,紧急相商。
商议的结果是,暂时不动。
听闻此信的宋夫人哭着冲进了外书房,将几个幕僚唬得慌忙退避。“老爷,想办法救救伽柔啊!她一个深宅女子,什么都不懂,更不会参与王爷在外面的事情,就算王爷有错,里外也和她无关啊,怎么也把她囚禁在宫里了!这要是万一有个……”
“住口!”宋直连忙呵斥住夫人,不让她胡言乱语,“什么叫囚禁?你是不想让女儿出来了?宫里做事自有道理,快不要议论。”
宋夫人哭得涕泪横流,却也不是完全糊涂,自知失言,不敢再非议上头天子,将气全都撒到了宋直身上,也不顾还有幕僚没来得及躲出去,上前就抓住了宋直的衣领子,“那你就不管了么,你就不管了么?可怜我的女儿,是你要把她嫁到皇家的,保着你这些年顺风顺水,如今她出了事你却还在家里安坐,你好狠的心!”
宋直气得胡子乱颤,一向柔顺贤惠的老妻突然爆发,胡搅蛮缠,欲待甩开她,自己心里也苦,好好一个女儿陷落在宫里,他又不是卖女求荣的小人,怎能不心疼。可这等事,岂是冲动勇武就可解决的,越是着急乱方寸,越是容易惹祸,若是什么做错了,到时不但救不出女儿王爷,就是全家上下也要跟着遭殃。
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叫丫鬟强行将妻子拉开安抚,甩一把老泪,脸带菜色,捂着痛了半宿的肚子,带上幕僚们到别处商议去了。
之后,一坐就是一天。
似乎一辈子也没有哪天比这一天更长。
明明是冬日,日头却走得那么慢,从早晨等到午后,从午后等到太阳西斜,一点有利的消息都没传来,事情反而更坏了。
永安王府的僚属们俱都被拘住,日常与永安王走动频繁的朝臣也纷纷被明里暗里控制起来,就连日常鲜少有人知道的一些关系也被挖了出来,然后加以监视。宋直对皇帝的洞悉力彻底领教,越发不敢乱动。
而他辖下的兵部各司,各处各级官吏,在这一天被控制和监视的,大半都是他日常的心腹、亲友、门生。京营各部从一早就严装待命,到了午后,京畿附近所有驻军都接到了随时进京的命令,及至傍晚,派往各省兵营卫所的传信使者全都快马加鞭行在半路上,近处的都已经到了。
宋直蓦然想起二十年前,当时还是郡王的皇帝发动宫变掀翻储君,逼先帝重新立储的事情。
这一次皇帝的行事,颇有当年风范。虽然不及当年雷厉风行,不及当年迅捷,手段也不及当年狠辣,甚至前后计划远不够周密,但产生的效果却比当年大了不知多少,短短一天时间,将永安王多年经营起来的关系罩住了十之八九,使永安王顿时成为了笼中困兽,空有爪牙而无处施展——这样的举重若轻,概因一个稳坐帝位多年的天子,想收拾一个羽翼未丰的儿子,用不着出全力罢了。
太阳彻底落山的时候,早晨力谏按兵不动的一位幕僚,肃着脸入室内和宋直密议半晌,走出来时,双唇紧抿,不多久就换了粗使婆子的衣衫出府,还特意夹了两枚灰突突的坠子在耳下掩人视听。
宋直在书房里半阖着眼睛独坐,于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日暮里,握紧了圈椅扶手,假寐。
……
勤政殿后面一座窄小的配殿里,左右两间,左边坐着永安王,右边是他的妻妾和女儿。小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没有了最熟悉的嬷嬷丫鬟陪在身边,琼灵县主今天的情绪特别不好,但是屋里哪有人有心情哄她。
宋王妃将孩子抱在怀里,眼睛却看着门口窗外,耳朵听着外面动静,任由孩子哭闹。穆嫣然咬着唇坐在椅子上,脸色变幻不定。而张七娘,在和守门的内侍闹过一阵没有结果之后,来来回回走动跺脚,听见孩子哭,不时皱眉骂两句。
到了吃饭的时候,外面送来饭食,还将王府里一位乳娘传进来了,看来皇帝并不想让儿孙饿着。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有心思吃饭,就连琼灵都不肯吃奶,哭的越发厉害了。
张七娘从乳娘怀里夺过孩子,扒开围毯,照着身上狠狠打了几巴掌,“哭什么!好好的,都被你哭出事情来了!”
孩子就哭得越发大声了。乳娘连忙跪下,张七娘顺带踢了她两脚。
宋王妃看着淡淡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穆嫣然更是不管的。张七娘被孩子响亮的哭声弄得心烦,又打了两下,孩子哭得更凶,张七娘跺跺脚,一下子将孩子扔到了榻上。“哭死算了!”
“哎呀。”乳娘下意识叫了一声,顾不得害怕张七娘,忙抢上去。榻上虽然铺着软垫,孩子却小,被用力扔上去怎么受得了。
张七娘冷哼一声,扭腰坐到了软椅上,也不管琼灵被摔过去之后就只吭哧了两声,再没了动静。
乳娘将之抱在怀里轻轻唤了两声,孩子的五官却都紧紧皱成一团,眼睛紧闭,气息微弱。“小主子,小主子?”乳娘吓得脸煞白。
宋王妃站起来,“怎么了?”走到跟前,眼尖地发现孩子的右手软塌塌耷拉在身下,形状很不正常。“啊,这是……”宋王妃吓了一跳,“莫不是胳膊坏了?”
拿过孩子的小胳膊一看,肘部软软的,竟然真是被摔坏了。
“快!快叫御医!来人,快叫御医过来,小县主受伤了!”宋王妃对小妾所出的女儿没有什么感情,但眼见着这么小的孩子受伤,也吓得不轻,立时走到门口去叫外头的宫人。
内侍开了门,看见这情形,连忙派了一个人去禀报皇帝。
永安王从那边屋子里走出来,前所未有的脸色铁青,日常谦和的君子风度荡然无存,反而显得有些阴沉,比皇帝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还吓人。
“怎么回事?”眼看着唯一的孩子面如白纸躺在乳娘怀里,胳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永安王眼里几欲喷出火来,阴沉扫过宋王妃几人。
妻妾们从没见过永安王这种脸色,穆嫣然张七娘心下一抖,忙从椅上起来。“王爷……”
“怎么回事。”永安王又重复一遍,脸色已经沉到极点了。
穆嫣然就朝张七娘瞟了一眼。
永安王盯住新纳的侧妃。
“……王爷我、我、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只是、只是……”张七娘语无伦次,不由自主往后退,脚下一绊,扑通一下又跌回了椅子上。永安王的眼神真是太吓人了,她觉得自己被猛兽盯上了。
“玥儿,你说。”永安王目视穆嫣然。
穆嫣然一脸疼惜,淡淡皱着眉头,“七妹妹可能也是为王爷担心太过,手下才失了轻重……也可能是一时失手,妾身觉得她不可能是……是故意扔摔小琼灵去榻上。”
“你摔她?”永安王两步逼近张七娘。
“没、没,王爷我没……”
“狠毒妇人。”
永安王眯眼走到门口,望着沉下来的夜色,凝神不语。皇上是肯定会应允御医过来的,只是……这番动静,若被他以为自己拿孩子试探圣意,事情可越发不妙。消息一点都传不出去,外面到了什么地步,他一点也不知道。
御医很快就来了,专治幼儿和骨伤的两位医官,围着小县主诊断片刻,说是伤了肘部关节,孩子太小,接回去也需要好好调理才能养好,另外受了惊吓亦需安抚定神。琼灵小小的胳膊被打了两片硬板撑着,敷着药膏,御医给她顺了一会气,又下去开方子了。
永安王看着乳娘怀里小小的可怜的孩子,又盯了一眼张七娘,转身去了另一间。没有妻妾跟过去,她们都不敢到他跟前。
张七娘被盯得胆战心惊,狠狠剜一眼小琼灵。
……
长平王又在家里睡了一天。
这次倒是没硬拉着如瑾相陪,放她回去做自己的事了。如瑾其实也没什么自己的事情可做,寒芳送来的绣品铺子的新花样,她略略改了几笔就放到一边,然后和内宅管事要了仆婢花名册过来,将主要的人一一认了一回,遇到没印象的,就叫管事领了人来看。
祝氏那些人,她也叫了祝氏到跟前,将三十多人的来历秉性都大致了解了一遍。这样的时节,外面的事都是长平王在料理,她帮不上什么,只能尽量做些事,将府里一点点熟悉起来。永安王那边不知是个什么结果,日后长平王府将会有怎样的境况,都是未知,踏踏实实做些事,她更能安心。
期间罗氏和纪氏相携来过一次,请安问好,仿佛是将如瑾当成正经的主母了。
这也难怪,昨晚她们进府,留在锦绣阁的却是如瑾,张六娘在自家院子禁足,府里谁高谁低一望便知。如瑾就对她们说:“来我这里立规矩是错了,以后不必如此,你们自己过日子,安静一些就是,王爷不喜欢家里闹腾。”
“是。”两人双双答应,罗氏就自己回去了。
纪氏慢走几步,故意留下来,看见案桌上摆的花样子,笑说:“蓝妃喜欢做绣活吗,太好了,我也喜欢,以后要常来叨扰了,有什么不会的就问您。”
如瑾笑意淡淡的,对这个过分热络的人没什么好感,“我绣工不好,这花样子是丫鬟们用的,她们做,我看着有趣而已。”
“啊,那……那我明儿也把绣活拿过来,人多一起做,说说笑笑地热闹。”
“不必了,我喜欢清净。”
纪氏笑容微滞,讪讪而退。回了自家院子,进屋就踢了门口不远处的绣墩一脚,“谁把这东西放这里挡路,长没长眼!”
正发火,外面门上的小丫鬟来报,说佟姨娘来了。
“佟姨娘?就是那劳什子太守的女儿,没脸没皮扒着王爷从青州粘过来的那个?”因为如瑾出于青州,纪氏对佟秋雁也无好感,也不管门口的人听不听得到,张嘴就说。
丫鬟不好接话,纪氏甩帕子,“让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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