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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歆是被方才从他身上突然泄出的悲伤所感,才说出了这一番话。虽是存心安慰他,那番话却也是发自心底。
虽说靠海吃海,这年头,海饭不是好吃的。程家那样在海上形成一定垄断势力的家族凤毛麟角。有家族作后盾,程启一次次出海远航,仍是拿着性命冒险。程启的祖父就脱离了家族生意,靠着祖传产业,在家耕读,终身没有离开陆地。他父亲是因为从小与前任家主的一个儿子交好,被拉进争夺家主之位的商业竞争,涉入海上贸易,最终与两个兄长分道扬镳,重新投入海上事业。如果不是他父亲变卖他母亲的陪嫁首饰,买下两条大船,后来自己不跑船了,把这两条船作为重要财产,给了程启和他弟弟,程启大概也不会走这条道。
更多的人是由于生活所迫,在大陆上没有发展机会,或者在大陆上混不下去,才跑到海上混饭吃,险中求财,寻求避难。
李元川出身不低,物质也算富裕,然而,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从周身流露出来的一点忧郁和压抑,张歆略略张扬想象力,猜想他在原本所属的阶层和圈子,不如意。
身为母亲,负担着子女的人生,难免心中惶恐。张歆有点担心,小强由她养大,长大也许不能完全融入明朝的社会,如果她来历曝光,小强又不能顺利继承段家,该怎么办?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投向大海。海洋,有容乃大,是小强最可靠的退路。
也许美丽使人降低戒心,也许李元川对母亲的追念打动了她,也许他让她想到小强的将来,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些话脱口而出。然而,一说出来,她就后悔了。
两个大人都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不约而同地沉默是金起来。
小羊毕竟大几岁,又不时悄悄注意李元川,察觉大人之间不对劲,就没了玩耍的兴致,手上虽然还挖着沙子,一腔心思都放在妈妈和这个新认识的叔叔的对应上。
小强年幼不明世事,却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尤其是姐姐的心不在焉,没劲起来,对沙子失去了兴趣。
正好几只海鸟落在不远处,在沙滩上踱步子觅食。
小强丢下沙子,跑去追赶海鸟,追丢这只,回来再追那只,直到所有的海鸟都气恼地尖叫着,扑打翅膀飞走。
小强两手空空,一脸遗憾地看着空中的鸟儿跳脚:“下来,和我玩。和我玩!”
李元川露出笑容,走过去,蹲下身,指着空中的鸟儿说:“鸟儿生着翅膀,就是要飞的。它们这是出来寻晚饭吃,天黑前,要吃完回家。”
小强一脸好奇:“鸟儿,家?”
李元川笑着指指海湾一头:“这些鸟儿的家在那片悬崖后面。那边有块礁石,上面筑了许多鸟巢。现在正是小鸟出生的季节。”
“小鸟宝宝?”小强眼睛一亮,跑过来抱住张歆双腿摇晃:“妈妈,看鸟家,鸟宝宝。”
张歆怀着惧意远远打量那片悬崖:“李公子,那片悬崖,容易爬么?”
李元川站起身,望着她笑:“不好走。那些鸟儿也不会容人靠近。若要看鸟,乘船从水上看才好。”
小强大喜,使出缠磨功夫:“妈妈,坐船看鸟。”
“呃,这附近,船不好找吧。回头问问阿姨家有没有船。”
“我可以带他去。”李元川含笑接口,不等张歆说好或不好,又补充说:“张夫人若是怕我把孩子拐走,不妨一起去。那片悬崖后面,风光很是不错。”
被对方看破自己两次怀疑他对孩子不利,张歆有些尴尬,觉得随便跟个陌生人乘船出海不妥,又不忍心让小强失望。
小羊靠近,拉着她的袖子:“娘,去嘛。”
“好吧。呃,有劳李公子。”
天色不早,该回去了。张歆带着孩子走回刚才的地方,把书和杂物塞进土布挎包,很自然地斜背好,就去收阳伞和靠椅,突然意识到不远处一位稀世帅哥正张大眼睛看着,突然就有些不自在。
土布挎包在这里不希罕。很多劳动妇女都用着。张歆染了色,手绘了图案,又在两头缝上穗子,自觉得有时尚感,波西米娅风情。外甥女们都喜欢的不行,央着她多做了几个。却被陈林氏斥为花里胡哨。
阳伞和靠椅也经过类似的加工。之前,张歆对此很得意,虽不能拿出去展示,心里悄悄享受自己的新潮,现在却担心落在这贵族气质的美男眼里,怪模怪样,丢脸。
李元川确实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忍不住悄悄打量了几眼,心中实是赞赏:她用的东西,就如她的人,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却舒服大方。
见她的动作突然僵硬,还当物品沉重,她搬不动,连忙上前两步:“夫人可需帮忙?”
“不用,啊,不用。不重。”张歆一紧张,猛然一用力,半抱半扛,走了几步给他看,僵笑着说:“你看,真的不重。”
小羊已经把挖沙玩具收拾好,拉着弟弟站在张歆身后。
李元川始终守礼,隔着五六步与张歆说话,看出她有些吃力,也不好冒昧,只得原地站着,目送他们走回渔村:“清晨,日出之后,最适合看鸟。在下明早在此等候。”
随缘
第二天,张歆母子起了一个大早,站在林氏家门口看完日出,才慢慢下到海滩。
李元川果然已经在海边等候。并不是他的船,而是五叔家的。李元川小心,还把五婶也给请来了。
妇孺们上船坐好。李元川帮着五叔一起发力,把船推离岸边,再一跃而起跳进船里。五叔摇橹。李元川坐到两个孩子身边,指点他们看四周的风光,特别是飞旋觅食的海鸟。
方才那一下,李元川虽然把衣服下摆撩起,鞋和裤腿仍是被海水浸湿。他今日一身天青色细棉布衣裳,虽不像绸缎那么金贵怕海水,也不便宜。看他方才举动,娴熟洒脱,一气呵成,显然做过不少次。虽是南国,农历二月,清晨还是有几分凉意,他穿着湿鞋湿裤,浑不在意,一举一动仍旧文雅妥帖。
张歆看得点头,这才是她心目中的积年贵族的风范。
李元川好似察觉她的打量,突然转头看来,对她微微一笑。
张歆脸色微红,连忙抬头装着看鸟。
张歆从来不是鸟类爱好者,这一带的海鸟多是海鸥,不过身体毛色略有些区别,看起来都差不多。李元川指点着两个孩子注意细节。张歆耳中听着,看不出门道,无事可做,就试着与五婶聊天。
五婶听不懂官话,张歆只能吭吭哧哧地尽量说闽南话。
李元川一面应付两个孩子,一面不时留意她,见她有时怎么说也没法让五婶听明白,急得想要抓耳挠腮的样子,心内莞尔。
观鸟之行结束,小羊小强意犹未尽,张歆却有拘留释放的感觉。
再三向五叔五婶道过谢,张歆缓步走开。李元川离开几步与她并行。
想起她说闽南话的样子,李元川仍是好笑:“你不是本地人。”
张歆明白他指的什么,没好气地回答:“我是本地人,不过不在本地长大,刚回乡不久。”
“你长大的地方一定很有趣。”
张歆不想谈自己,转开话题:“村人说你不爱说话,不喜与人相处,看见你散步都设法避开,怕打扰了你的清静。”
村人描述的是真实的他,不爱说话,懒与人共,只是不知为什么,遇到她,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李元川不愿探索这个异常,淡淡一笑:“我听不懂他们说话,也不会说他们的话。”
张歆不客气地点点头:“原来是只文盲,村人无知,还当是尊神仙。”
从来没有人这么拿他开玩笑,李元川却无一点不满,而是笑道:“我那时,以为有人带孩子跳海,看见你露头,吓了一跳,心想难道是吃人的海妖。”
“彼此,彼此。我那时看见你,也以为遇到妖怪。还以为自己很厉害,把妖怪吓跑了。”
两人停下脚步,对视片刻,相向而笑。
“听你的口音,是松江人?”张歆对美男还是有点好奇的。
“家母是松江人。”李元川不多说,张歆也不再问。
太阳已升起老高,阳光热烈起来,张歆再次谢过他带他们去看鸟,携着孩子告辞返回林氏家里。
傍晚,海边,仍是两个孩子自己玩,张歆坐在伞下看书。
听见多出一把声音,张歆读完一段,抬起头。
正好李元川往这边看来,两下目光相碰,都笑了一笑。
李元川同两个孩子说了两句话,就往张歆这边走来。
张歆已经站起身,将书本合起放在椅上,躬身万福。
李元川仍是离着几步站定,躬身为礼,瞄见书名,笑道:“三国?想不到你会读这样的书。”
“读得很辛苦。”张歆老实回答。
李元川望定她笑:“既然辛苦,又何必知难而上?此情此景,抱一本《漱玉词》,更相宜些。”
“世事艰难,人心叵测,不学着点,吃亏后悔就晚了。”
李元川想起她护崽的戒备和凶狠,不由失笑,转而问:“这书里,你最看重哪个人物?”
“一帮子口称大义,实谋私利的功利小人,不值得看重。”
李元川呵呵笑起来:“王侯将相,在你眼中竟这般不堪。”
“我只是个平民小百姓。在哪个王侯将相眼里,都是垫脚的。”
“那么,你又为何读这书呢?”
“不过想叫想踩我的脚,踩得不那么舒服。”
李元川望着她,眼睛明亮,眼神很温暖。
两人就这么站在沙滩上,看着两个孩子玩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写话题。
过后,张歆回想不起来那时都聊了些什么,不过记得很开心,很自在,没有长篇大论,侃侃而谈,踱时偶尔拾来的话题,你问我答,你来我往,三言两语交换些看法。至少在谈话中,李元川是个很开通的人,不管张歆说出怎样的“惊人之语”,他都能含笑听完,最多说一句:“我竟不曾这么想过。”
看得出来,他读过不少书,而且,不是为了科举应试,出于兴趣和实际需要读了不少杂书,说话时不会卖弄征引,话句平实,丝毫没有酸腐陈旧的气味。很对张歆胃口。
张歆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能聊得这么对路的人了,真不敢相信,明朝除了她先前伯祖父和现在的“义兄”那种让人倒牙的读书人,还有这样的“知识分子”。
话题天上地下地跑,却很少涉及他们自身。除了第一次交谈,提到他母亲,李元川基本不说自己的情况,也不问她的。
很好!这也是一个把偶然的故事留在偶然的人。张歆越发安心,也就越发随性,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能够不走脑子地说话。
落日余辉,天边彩霞绚烂,夕阳无限好!
该回去了,张歆开始收拾东西。
李元川默默望着,突然说道:“明天,我要走了。”想到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远,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不舍,和留恋。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歆一顿,抬头看他:“什么时候?”
“早晨。”
她微笑:“那么,我们晨间散步时,还可以目送你。”
当天夜里,下起雨。清晨,雨停了,乌云笼罩,风大且湿冷,大海深沉得有些怕人,浪也比前两日要高,海鸟也失去了踪影。
张歆迟疑了一下,给孩子们加了衣裳,拉起他们的手,仍按原计划往海滩而去。
大海有各种面目,有可能的话,都该认识认识。
小羊和小强一开始有些瑟缩,生怕被风吹走,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但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玩法。
看他们张开双臂,让风而把衣服吹得鼓鼓的,顺风,逆风,寻找鸟儿乘风的感觉。
小强挥动着胳膊,叫着:“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