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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郄虽是皇帝的堂兄,但究竟男女有别,这样的暗夜里,她亦觉得未便。便亦道:“王爷也请去入宴。”自扶了阿悯,折返回殿中去。 方至玉阶之下,不觉脚步渐缓,檐下纱灯明亮,照见那袭赤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两侧十数名内官微微躬身拱手谨立,内官们皆着一色的朱紫色锦袍,在朦胧的灯下看去,仿佛两列偶人般纹丝不动。皇帝嘴角勾起轻浅的笑容:“这样好的夜色,皇后也有兴致步夜观星?” 她静静的答:“陛下不亦是有兴?” 他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来,她只得将手交在他手中。他骤然收紧,握得她痛不可抑,仿佛连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赵王梁郄的箫声,堪称中京一绝,可是朕奉劝你,还是不必听此箫声的好。” 他的眼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仿佛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她努力的试图去分辨,但已经稍纵即逝,瞬息便不见了。皇帝已经恢复那种懒慢的样子:“如此良夜,真不应该辜负。”慢慢松开她的手,却满面含笑:“起驾,朕陪皇后回凤藻宫。” 这是他第二次夜宿凤藻宫,她不惯与人同宿,好容易睡去,不过朦胧一寐便又惊醒。天还未亮,帐外的鎏金蟠花烛台上儿臂粗的九枝巨烛皆燃去了大半,烛泪缓缓累垂,如绛树珊瑚。身侧却是空的,被衾已经没有余温,揭开数重纱幔,方见皇帝伫立于雕花长窗之前,他抬头仰望着微明的天空,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色,那神色竟似是落寞,夹杂着隐约的悲哀,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皇帝听到她窸窸窣窣的衣声,已经回过头来,那表情如常的冷漠与疏离:“怎么起来了?” 她将手中的袍子替他披上,道:“风寒露冷,陛下要珍重。”他嗤笑了一声:“多谢皇后。”隔了一会儿,大约觉得这四个字实在过份,于是道:“朕并不是厌恶你——”说到这里,又难以措辞,终究岔开了话:“唱支南荑调给朕听吧,上次你唱的乃是中原曲子,朕还是想听一听南荑调。” 她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唱了那首歌:“異江流水去沉沉……”她的声音低低散在深宏的殿中,仿佛引起嗡嗡一点回音:“岸上丛丛凤竹林,竹叶翠映坏水色,阿郎不来坏人心,阿郎不来坏人心……”赤足踏在金砖地上,那样冷,那样凉,却见他的眼中微微有了暖意:“这首歌,我们中原亦有。我们的歌是这样唱的:春江水沈沈,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他的吟哦抑扬动人,可是他的眼中有一丝恍惚:“今天是初六了。” 这日是初六,按例召见百官,即所谓大朝。礼仪繁缛不提,更兼奏议之事甚多,一直到近午时,皇帝方才散朝回内宫。步辇方进了宁运门,御前的中涓令王越见皇帝示意前往云意宫,忽叫了一声:“陛下。”却踌躇并不言语,皇帝忽然从这缄默里体会到了他的用意,只觉得胸口蓦得一紧,仿佛那里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自己的心。每一次心跳的收缩都那样牵痛。他的声音似乎很从容,可是食指却无意识的摩挲着佩玉上的串珠,仿佛要将珠子捏碎了:“她回来了?”王越恭声道:“夏王妃回中京避节,今日按礼制入宫来觐见皇后,眼下只怕正在凤藻宫里。”旧俗中京女子出嫁,端午节后一日必回家归宁,称为“避节”。皇帝许久没有作声,王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心里想,这句话只怕说坏了。 皇帝最后只是轻轻的拍了拍辇杆,那是继续往前的意思,于是抬辇的内官快步往云意宫走去,金砖铺就的笔直御道,内官的薄底快靴,步子走得又轻又齐,不一会儿便走出数箭之地,已经过了承恩门。皇帝忽然道:“掉头!朕去凤藻宫。”王越听了这句话,立刻双掌一击,侍辇的内官便掉转方向,簇拥着御驾,径直折返承恩门,径直往中宫去。
(下接本页的第 35 楼 )
金枝皇后(四)
这日到凤藻宫觐见的除了夏王妃,另有几位命妇。赵女官一边侍候金枝更衣,一边道:“今日入宫来请安的夏王妃,和别的命妇不一样,待会儿皇后不妨格外恩视才好。”金枝想了一想,问:“是北夏的王妃吗?”赵女官道:“正是,北夏王地位尊贵,战功显赫,王妃自前年出嫁,这还是第一次归宁。”停了一停,又道:“这位王妃乃是馨宜郡主的女儿,自幼在宫中长大,被太后视作自己亲生一般,出嫁之时,更被敕封为公主,娘娘自然应该恩视王妃。” 其实夏王妃还极年轻,虽然依礼是朝服盛妆,五凤翟衣累金凤冠,重重珠珞掩映不住一双点漆样的眸子,流转生辉,清冽照人。礼毕未尝开口已自先笑,左颊上露出深深一个梨涡:“哎呀,皇帝哥哥好福气,娶得嫂嫂这样漂亮。”金枝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称呼,细细一想“皇帝”后面加上“哥哥”两个字,虽然稀奇古怪,但有趣得令人不禁哑然失笑。 因赵女官早有提醒,金枝对这位王妃十分敬重,另几位命妇朝觐不过礼毕即退出,她特意留了夏王妃说话。因夏王妃比她还小一岁,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金枝许久未见这样的人物,不禁心里喜欢。两个人同坐在胡床之上说着话,夏王妃却不脱小孩子心性,真的将她视作寻常人家的嫂嫂一样,絮絮的讲了一回北夏地域,又听金枝讲南荑风物。忽然道:“我从北夏带了一只小猧儿回来,送给嫂嫂解闷吧。”金枝虽与她初次见面,却已知晓这位王妃心底纯良,笑着说:“我只怕养不好。”夏王妃露出淘气的笑容:“很好养的,我小时候就养过,连皇帝哥哥都知道怎么养。”金枝微笑道:“陛下素爱洁净,听说上回许贵妃要养只猫,皇上都没答应呢。”夏王妃道:“许贵妃是许贵妃,嫂嫂您是皇后,她怎么能和您比。”身子微微向前倾,执着她的手,低声对她道:“嫂嫂,我也讨厌那个许贵妃,你别理她。其实皇帝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对人其实很好很好,只是不大懂得告诉旁人自己的心意。”她这般细细耳语,吐气如兰,拂在金枝的耳侧,吹得她耳朵微微发痒,不禁想笑。但听她连说了两遍“很好很好”,语气极是真挚,可见他们兄妹自幼一块儿长大,手足之情果然深笃,只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觉得皇帝是“很好很好的人”,还会对人“很好很好”。 正说了几句闲话,忽闻宫女来报:“娘娘,皇上来了。”金枝微微有些意外,站起来预备迎驾,但听金铃之音已经一声递一递传近来,待得皇帝入殿,方跪拜下去:“臣妾见过皇上。”皇帝口里说:“免礼”,眼睛已经望见她身后的夏王妃,注视了片刻,方才微笑:“这两年——你长高了。” 夏王妃虽然行了见驾的大礼,起立却是盈盈一笑:“皇帝哥哥也变了,如今威严得叫人害怕呢。”话虽然这样说,终于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两人相交的视线中分明有幽蓝的火苗燃闪,不过一个刹那,皇帝已经恢复往日那种淡漠的微笑:“也没见得你有多怕我,还是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 夏王妃笑道:“你是我的哥哥,我为什么要怕你呢。”她明眸如水,不知为何瞬息浮起一层浅浅的潮意,连忙转开脸去,喜孜孜的笑道:“皇帝哥哥娶嫂嫂,大婚一定隆重热闹极了,可惜我没有赶上喝喜酒。新嫂嫂待人这样好,生得又这样美,哥哥,你要对她好。不然,我可头一个不依你。” 皇帝也笑起来:“两年不见,倒真的像是懂事了许多。” 夏王妃道:“难道我从前不懂事吗?” 皇帝见她软语娇嗔,依稀还是旧时小女儿的模样,脸上盈盈笑着,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那样快,快得几乎连他都不及看清,已经被笑意取代。那丝哀凉就像是闪电一般,在黝黑的夜空骤然一亮,旋即整个世界便又重新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心中痛楚万分,却含笑慢慢点了点头:“你从前就很懂事。” 夏王妃拉了金枝的手,笑着对她说:“嫂嫂你看,几年不见,皇帝哥哥对我也客气起来,会随口恭维我了。原先在宫里的时候,他多讨厌我啊,说我只会调皮捣乱。”金枝只觉得她指尖微冷,于是用手轻轻握着,又用另一只手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拍。说道:“已经过了午时了,妹妹不如留在这里用膳。”夏王妃道:“自然要领嫂嫂这一顿饭的,可有两年没吃着御膳的菜了。”向着皇帝道:“皇帝哥哥也在这边用膳好不好?”语气虽是相询,可是眼中隐约露出的却是期盼,皇帝自然立刻便点了头。 of 晋江原创网 @ 传膳原是颇费时间的,天家馔饮,精致自不必言,每日的膳食亦有定规,一道道的菜式流水样的上来,其实不过略放一放,若是皇帝不动筷子,极快就撤走了。皇帝这日的胃口像是极好,每一道菜几乎都下箸尝了一尝,如此一来,这顿膳便用得慢了,几乎吃了两个时辰。规矩是讲究食不语的,三人一句话也未说。金枝只见夏王妃胃口也似不错,每一样菜上来,都细细的品味,最后还吃了半碗饭下去。见着皇帝搁下筷子,夏王妃也才放下筷子,笑着说:“今儿可吃得饱了,待会儿走不动路了。”眼见的太阳偏西,夏王妃便向金枝告辞,金枝留道:“再坐一会儿,用了晚膳再走吧。”夏王妃道:“不瞒嫂嫂说,我还想去看看我旧日住过地方。”皇帝接口道:“我陪你去吧。”他一起身,中涓令便摇动金铃,自有小黄门拖长了声音高唱:“起驾——” 夏王妃的翟轿就在凤藻宫外,可是她并没有乘轿,皇帝便也没有上步辇,对她说:“就从这花园里穿过去,咱们走着过去吧。”夏王妃并没有答话,默默的随在他身后,一众内官并王妃的侍女,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人,顺着宫道向前。转过假山,沿着长廊向下,却见太液池畔垂杨匝地,千条绿绦。因太液池中引了温泉水,池中新生荷叶如钱,已经星星点点浮在碧波之上。 皇帝停下脚步,望着池中荷钱,仿佛有些怅然:“荷叶都生出来了,这个春天又过完了。”夏王妃嘴角微微一动,最终只是说:“再过得两个月,池中的千叶白莲就该开了。”太液池中遍植千叶白莲,开时十顷碧叶,万盏白花,皇帝忆起当年她挽着双鬏,学作采莲人的模样,乘着小艇翩然而来,自己在御舟之中偶然举首一望,但见一舟如叶,她立在船首,四面皆是碧叶白莲,半天嫣红姹紫的晚霞,似一匹光滟流离的五彩绮罗,在她身后无穷无尽的铺陈开来,霞光将莲花与她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整个天地依稀都是一片朦胧的金色。彼时彼景,仍是历历在目。 皇帝顺着长廊,继续慢慢往前走,石砌尽头是一扇月洞门,芭蕉掩映小楼飞檐,偶然露出朱红栏干一角,夏王妃含笑道:“真像是做梦一样,我总是做梦回来,远远看见了这楼,可是总是一回头,它又不见了,常常要急的哭醒。”皇帝道:“今日可不是做梦了。”夏王妃笑容更盛,口中却说:“我只当是做梦罢了。”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璎羽。”夏王妃的眼泪漱漱掉落在衣襟之上,顺着荑缎刺五凤的翟衣滚落下去,转瞬就不见了。她往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行了大礼。他心中难过到了极处,只问:“你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