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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奉先殿,对着先帝的画像默默起誓。
我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最钟爱的儿子,我是先帝的继承人,我继续的不仅是先帝的血脉,还有最尊贵无上的地位。
我是这个天下的统治者。
这世上,不应该有任何人比我更强。
他的目光越来越像水,不带温度,深不可测。
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十余年了,朝野上下都习惯了他的统治,他在静福宫偏殿与内阁大臣们议事,所有的政令,悉出自那间偏殿。 他的手令被称为“敕”,盖上我的玉玺,就是旨。
人们渐渐遗忘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我越来越憎恨他,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憎恨。
我甚至憎恨母后,因为在她身上,我甚至能觉察到他的气息。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真,还是我歇斯底里的幻觉。
直到我十二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
因为他新生的儿子,唯一的儿子,猝死在襁褓。
那个婴儿才生下来三天,就突然暴病夭折。
婴儿的母亲——他的侧妃因此而崩溃,最后疯了,坠楼而死。
而他病了很久,一直没有进宫。
这件事情对他一定是很大的打击,因为他一直没有娶正妃,而几位侍妾,也并没有替他生下任何子嗣。
当他新娶的侧妃,给他生下这个儿子时,我想,他应该是十分欢喜的。
可是,他也只不过欢喜了廖廖三天。
人生就是这样残忍。
摄政王病致不能理事,母后暂时垂帘理政,传旨给太傅,叫我学习听政。
在御书房里我第一次打开奏折,陌生而熟悉的字句,工笔小楷,书写的那样工整,每个字从眼前掠过,我突然觉得兴奋,这就是权力。
我看得很认真,近乎贪娈,身体里某个地方有一种奇异的蠢蠢欲动。
这就是权力。
我一直渴望,能够籍由而击败他的权力。
我不知道那日母后在那里站了有多久,直到我看见她。
我怔了一下,放下奏折然后行礼。
她伸出手,让我起来,她的手很凉,按在我的手腕上。
我听到她说。
棣儿,母后绝不会容旁人夺走你的东西。
她身上有清凉好闻的香气,幽幽脉脉沁入鼻端,是她殿中常用的百合香。她搂着我,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样搂着我。
而我们母子,就像从不曾分离。
我心突然一松,不知是悲是喜。
这一刹那我们母子如此接近,我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过来,明白母后做了什么。
母后,她依旧那样美丽,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我心下一片茫然若失。
就像是摄政王,偶然凝视我的那种目光。
总像是看着什么,明明触手可及,但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摄政王病了足足有大半年,一直缠绵病榻,不见起色。
直到北荻来犯。
边境告急。
举朝震惊,措手不及。
第二日是大朝日,我没有想到会看到他。
大朝日须行朝礼,他对我三跪九叩,如同殿中每一位百官。
我突然发现他瘦了,脸上犹有病容。
我十分震惊的是,他的两鬓,已经出现了白发。
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年。
但他自陈病愈,率兵出征。
而母后与我都没有别的选择。
天子亲送出九门。
我捧着金卮,亲自奉与他。
他没有迟疑,一饮而尽。
那一仗胜了,捷报传来时我正陪母后晚膳,她慢慢的看完那封六百里加急的奏折,然后温声对我说:“今日的兰羹汤很好,多吃一点。”
晚上我睡不着,命程远执了灯笼,缓带简服,去向母亲问安。
母亲在中庭拜月,月华如水,沐浴着她美丽的脸庞。
我在她身侧跪下,我听到她声音很低:“棣儿,他回来若不肯交出兵权,你我母子便完了。”
我心下忽然一片澄静。
这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不知道母亲是踏着多少人的血肉,才将我送上这至尊无上的位置。
我忽然觉得无趣,这一切。
他得胜还朝,威望一时无二,天下谁不知摄政王。
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赏无可赏。我们母子都无法再拢络他,他并没有交出兵权,可是亦迟迟不动我们母子二人。
母亲很沉得住气,她仿佛成竹在胸。
我甚至觉得不耐,如果真的要下手,莫若早早杀了我,省得我这样焦灼彷徨。
礼部突然拟了个新鲜说法,请敕封他为皇叔父摄政王。
那道奏折我没有看到,被他扣下来了,留中未发。
慢慢的,他与母后的对峙渐渐鲜明。
朝中有许多大臣站在母后这边,而更多人是站在他那边。
可是母后还是待他一如往日。
母后最大的长处就是以柔克刚,滴水穿石。她有足够的耐心与耐性。
他们终于和好。
因为我知道,摄政王有许多次入宫与母后议事,直到夜深宫门下钥,仍未出宫回府去。
我憎恨。
憎恨他,憎恨母亲,更憎恨自己。
我憎恨母亲用这种方式来保全我。
可是朝中局势渐渐平和,他甚至试图重新修复与我的关系。
而我丝毫不打算领情。
其实他从来对我不错,哪怕我再挑衅的时候,他也是隐忍。
这就是名份,我是君,他是臣,哪怕他抢走我的一切,他仍无法抢走这名份。
我觉得痛快,大朝日我最爱看他恭敬如百僚,对我三跪九叩。
我渐渐长大,每过一年,我就有更高的能力,向他挑衅。
母亲斥责我,说我愚蠢。
我冷眼看着母亲,她彻底背叛了父亲,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终有一天,我会将这一切,都讨还回来。
终有一天。
我会将他踩在脚下,也让他仰望着我。
我翻了一个身,全身的衣裳都让汗浸透了,天上乌云翻滚,竟是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