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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统正皇帝亲临南州城,与万民烧香看会。
太守杨靖业是最紧张忙碌的人。
薄暮过后,他已经派员将灯船毕集,又请了大法师在船上铺设经坛,普渡众生。到了晚间无数做工精致的莲花灯点燃水面上,如千点万朵的繁花在闪耀,沿河两岸柳荫夹道扎了灯彩,香烟不绝,游人香客川流不息。
茫茫夜色中,多少香鬓花影,多少锦绣堆簇?
端的是南州乃繁华胜地,富贵之城。
一切,为的是龙颜。
十几年仕途生涯,他渐渐摸透皇帝的脾性,知道只要能笼络到皇帝身边的裴元皓,什么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年轻的裴元皓才具过人,做事果断敏捷,有时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
“裴大人,都准备好了,请皇上移驾与民同乐。”杨靖业首先通报给裴元皓。
裴元皓略微颔首,过去朝统正皇帝耳语几句。皇帝笑着站了起来,后面随侍的后宫嫔妃纷纷起坐,一袭内侍执黄盖宝扇列于其中,众人前呼后拥着皇帝登上城楼。
须臾之间,香雾齐喷,与月色烟光融合。天地火龙蜿蜒,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楼下百姓密如鸦羽,山呼万岁如海啸。
统正皇帝广袖挥动,笑道:“元皓,你看,这天下是朕的,你父亲的鲜血没白流。”
裴元皓的脸上浮起笑意,朝皇帝拱手,“替皇上建立千秋功业,做臣子的甘愿浴血殉国。”
统正皇帝哈哈大笑。
笑声荡在香风中,也变得极其爽脆。
皇帝携紧裴元皓的手,大步下了城楼,他们走得很快,身影重叠,仿佛相依相靠。后面的人赶紧跟随,珠翠闪耀,金玉叮当乱响。
南州城灯船之盛,天下所无,据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闭着眼睛,这夜睁开眼见到的正是南州满城灯海,菩萨一高兴,就独庇南州了。这些只是传闻,可到了统正年代更盛,连皇家贵族也不得不跑这里来了。
城内河面不宽,衬着两岸的万盏灯火,光耀亮如白昼。水面上潺湲着粼粼波光,皇帝一行刚在巨大的雕龙画舫上坐定,各乡知州大员,都在两边的小画船上匍匐迎驾,三跪九叩之后,鼓声一响,笙管舞乐犹如波涛,一浪接着一浪。
画舫里面多的是衣香鬓影,浓烈的脂粉香袭鼻。阿梨卷起一侧的船帘,凭栏暗自观望前面的动静。
此时月亮蒙纱,夜色渐渐走向深沉,一对官家绝艳名姝正在细吹细唱,犹如珠落玉盘的清脆,又悠悠婉婉地在夜空中绕了个圈,慢慢回旋开来,直向着人的心魄飘去。
正中的皇帝龙纹黄袍,年逾四十,面目和善失之锐气,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似是陶醉地合拍子。周围全是罗绮团簇的艳丽女子,阿梨只觉得那艳光太刺,刺得不愿多看一眼。
眼眸闪转,她便看见那个男人了。
淬毒
他坐在那里,姿势比皇帝还闲散,不看戏,也不谐趣,眼风偶尔缕过犀利,恰如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模样。
如果这个人只是叱咤风云的晟阳王,她多少还会欣赏他,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命运与其紧密相关,她的眼里隐隐地带上恨意。
是的,她讨厌他。
“阿梨,快别看了,下一个轮到我们了。”芷媚突然叫她。
阿梨恍然一惊,赶紧过去排队等候。紧接着外面掌板击响,丝竹箫音悠扬而来,观香楼的浣纱舞就要开演了。
随着前面的舞妓才走两三步,阿梨突然感到腹部一阵钻心的疼,她不由抚住腰腹“啊呦”叫了一声,后面的芷媚赶忙搀住她,“怎么啦?”
那痛意隐约而去,阿梨直起腰,笑道:“没事。”
芷媚还想说什么,箫音催得紧,她只是拍拍阿梨的肩膀,众舞妓拢起长袖,个个如下凡的瑶宫仙子,鱼贯出了舫舱。
“七月六,瓜果没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七月七,驾鹊拆离衰,尽管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歌声带着寒意的秋风,吹皱的不再是烟花空濛水波流淌,而是所有在场人的眼睛。翩翩起舞的众浣纱女长袖挥舞,如莲花重瓣层染绽开,中间芷媚宛然一抹滟红涉水,姿态高扬,想不招人注目都难。
那一刻,连皇帝也摒住呼吸,目光迷离。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里描绘的风景,此时活色生香展现在他们面前。
阿梨踏歌轻舞,她婀娜的身姿,此时化作绿藻摇曳,她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她听到了周围的惊叹声,喝彩声。
那个本来闲散的人,此时也坐直了身子,映闪眼帘的是一个翘起嘴角的笑。
她想,他定是认出了她。
可这一切与其无关,她只爱她的浣纱舞,那个她历经心血操练已久的梦之舞。
她忘我地飞旋,腹中剧烈的痛如攀附的火,无边无际地燃烧蔓延。
喷吐的毒气钻入五脏六腑,无孔不入的,似要腐蚀掉所有的肌肤。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角的冷汗随着飘发撒在空中,她咬牙坚持着,眼前的景物人影在渐渐模糊……
夜幕中月影东斜,正值藏胜会高峰,银烛花灯染了灿烂的光华,照亮着沿岸观舞百姓的脸。隔着斑驳的树影,杨劼和伍子悄然观望着画舫上的动静,谁都不愿开口讲话。
舫板上的阿梨正在凌波起舞,别人眼里,她是众舞妓中极普通的,不过是一枚小小的点缀,人们的注意力都在美艳的芷媚身上。
而那个人,是他们的阿梨,从小一起长大的阿梨。
他们的视线定在她的身上,心中百味俱全,不知是因为悲哀,还是别的。
直到阿梨的动作突然走样,接着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人群大乱,船上岸上都里一片惊呼声。
倚在太师椅上的裴元皓跃身而起,一把抱起倒地的阿梨,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似乎还未从迷醉中醒悟,迷惘失措地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裴元皓上了一艘小官船,船儿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杨劼竟一时忘记身在何处,甩开挡在面前的几个人就要往前面冲,被旁边的伍子用力拉住。
“少爷,前面是河,你过不去!”伍子喊道。
“不,我要去救她!放开我!”杨劼拼命挣扎,颤着声音叫喊。
“老爷就在那里,要是被他发现,非把你抓起来不可!”伍子劝说道。
“可是阿梨她怎么样了?那个抱走她的男人是谁?”杨劼看着对岸,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心如刀割。
他突然记起来了,就是这个“裴大人”闯进了太子行宫,连袁铖也畏惧他。
如今他要把阿梨带到哪里去?
伍子虽也是焦虑万分,此时只能先稳定杨劼,“阿梨命硬,不会有事的。你身子还虚,又赶了好几天的路,先去我师父家养足精神,我们另想办法。”
杨劼缓缓垂下头,无奈地低叹,“阿梨,是我害了你。”手掌重重地击在树干,转身离去。
周围人声鼎沸声还在,舫船上依然笙歌不断,刚才的一幕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切很快地恢复原状。
有道人间富贵,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大抵如此。
轻慢
早晨,太阳喷薄而出,万道霞光将天地染成红色,南州城又迎来崭新的一天。
阿梨悠悠苏醒过来,东窗琉璃格子正抹上一层彤辉,碎金的光点溅在**,她不由眯起眼。
窗外好像起了风,开得旺盛的桂树风姿绰约地摇摆着,枝叶间开始结了桂花,像一簇簇金蝶在阳光下抖翅。树叶子油亮油亮,两只小麻雀悠然在上面踩步,偶尔用尖细的嘴笃笃敲击窗格子。
房间里很静,渗进一股药草氤氲,里面的摆设很简单却精致,分明像是富贵人家的客房。正中两株素心兰开得艳艳,映着灿金的日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阿梨怔忡地看着,记忆大门豁然大开,似乎觉得腹中的痛再次隐隐而来,折磨得心一颤一颤的。
耳边仿佛飘过人声杂乱声,混成一团,她被人按在**,大口大口地灌着清水。有人在说“中毒”二字,她不由紧抓住那人的袍袖不放。
又仿佛,那时灯光浅淡,那双惯有的深邃的目光在烁动,仿佛天上河汉落下的一颗星,落在尘世间,光耀透明。
求生的**迫使她蜷缩在他的臂弯,发出孱弱的哭声,“我疼……”
“知道了。”
他短促地应道,肌肤的温热从手臂传递到心脉,她定了心,腹腔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她朝着他张嘴就吐……
想到这,阿梨一个警觉,立时急速地起来。脚步如踩在云絮上,连姿势也有些摇摇不稳。腹中依然丝丝的余痛,可她根本顾不得这些,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院子里竟然寂静无人,阿梨悄悄出了房间,朝着月亮门走去。七月底的清晨有凉意,阿梨穿得单薄,眼看着晨曦透过枝叶疏影,潇潇洒洒似下了一场细密金雨,不由连打了三个喷嚏。
月亮门外倏地闪出几员铠甲大将,朝她拱手道:“裴大人有令,阿梨姑娘不得出院子半步!”
阿梨呆了半晌,才恍过神来,不觉抱紧双臂,学着观香楼的姑娘啐了一口,“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关个女子,逞什么本事?不就包我一年吗,你这种有钱人我见得多了,呸,我不稀罕!”
“你在青楼里就学来这些骂人的话吗?”
后面兀地一声,阿梨惊愕地回头望去,裴元皓正站在楼上的窗户边,眉梢斜斜挑上,眼风自带三分凌厉。
阿梨不知是被骇住,还是惊讶,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我想回去……”
“回哪里?”
“观香楼。”
裴元皓并不回答,一步一步地下了楼,背着手踱到她的面前。他好像也是刚刚起床,蟹青的腰带还未系得整齐,宽而散地垂落下来,隐约起伏着麦色结实的肌肤,看得人屏息静气。
阿梨突然地转过脸,不愿正面对着他。
裴元皓微笑,慢吞吞道:“是因为怕我吗?”
他的话猝不及防,阿梨死死咬住唇,内心的想法到底暴露无遗。
她那时只是想,这个人的眼光过于犀利,心思深不可测,她在他面前无法遁形,最好远远地避开他。
她做不到善解人意,又担心触怒了他,她必须学会伶俐。
为了杨劼,自己的清白能保一时算一时。
裴元皓也忽然变得沉默,良久才说话,“你的舞跳得不错,刚学的?”
“是。”阿梨老实回答他。
他嗤地一笑,叹息道:“可惜,跳砸了。”
想起自己的辛苦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泡影,又想起芷媚为此要经受多大的羞辱,阿梨的眉端渐渐凝蹙,眼里自然而然闪过一丝伤感。
裴元皓仍静静地站在一侧,淡淡的笑意已敛去,“有这么重要吗?”
“是。”阿梨断然回答。
不知为何,裴元皓的眼中流过霓色的光晕。阿梨只顾抬眼望着高高的院墙,日影浓荫似水,漏下稀疏的光,和她斑驳的影。
他细细看她娇嫩的脸,明亮的眼眸,却看到她的眼里正漾起清清的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