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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劼的腿早就不听使唤了,腰背也麻得血液凝滞一般。他任由袁黛儿搀扶着往宫外走,太阳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斜,在青石道上颤抖。
后面的声音犹如乱麻交织,已满额冷汗的他再次感到了对生命的饥渴。他下意识地转头,疯狂的袁铖已经追出了殿外,朝着他们拉紧了弦。只是一瞬间,杨劼还没有丝毫的反应,袁铖手中的箭在空中疾驶掠过,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向。
旁边的袁黛儿滞在原地,满溢的鲜血顺着她的右肩,蜿蜒而下,她闷哼一声,使软软地歪在他怀里。
杨劼死命地抱住了她。
依稀朦胧,他记起两年前那个秋天,他第一次到都城。那个叫三公主的女子,芍药红的百蝶宫裙随涟波荡漾,眉目间虽含七分骄矜,却不失奕奕动人。那个时候,她风一样地冲进了太子寝宫。
而他,不过是惊慌无能的少年。
这是她第二次救他了。他真后悔,怎么次次惹她不开心呢?
宫外的风骤然大了,从四面八方刮来。袁黛儿马车上的涂金铃铛响个不停,一直等候的小六儿惊骇得滚下了马车。
“杨公子,三公主她……她怎么啦?”小六儿结结巴巴地问。
“她受了箭伤,必须赶回去找人救治!”
“找……找谁?”
杨劼凝娣袁黛儿苍白的面色,踌躇片刻,才回答道:“去玲珑寺。
第6卷 【轮之卷 密绾同心苣】 疤痕
“师父,出事了!三公主她……杨公子……血……”
小尼姑可悯跑进了禅房,却紧张得话也说不清楚。静心师太从可悯惊惧眼神已经料到几分,她推门而出,几乎是慌乱地走过香阁,到了后院深处的厢房。小六儿在门口不断地擦拭头上的汗,一见静心师太,扑通跪在了地上。
跨进屋门,静心立即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紧张室息。杨劼沉着脸坐在榻侧,衣衫沾满累累血迹,空洞冰冷的目光盯着她。榻的一方躺着袁黛儿,也是同样的一身血污,脸色苍白如纸,喉头轻轻呻吟着……
心下猛然一沉,静心迅即觉察到有大事刚刚发生。
当此之时,冷静为要。她转头急唤可悯:“快去房里把我的药取来!”接着破开袁黛少前襟的一块,用力撕开。沾血的箭头深深扎在肉里,杨劼吃不住,先扭开了眼。
可悯很快取来药。静心摊开纸包,将里面的药粉撒在袁黛儿的伤口上,屏气、凝神,力度又是恰当好处的,箭头便稳当当被拔了出来。
袁黛儿“咿”地哭出声。
静心一掐袁黛儿的止血穴,轻骂:“你去惹那个混世魔王干嘛?他杀人是六亲不认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少去惹他。亏这人箭法差,不然小命早没了!”
“不,她是为了救我!”
杨劼开口,声音已然嘶哑。他的神色已变得极为阴戾,牙是咬紧的,眉立扭曲着,散乱的长发贴在脸颊。静心看着他,眸子里有捉摸不定的颜色复杂沉淀,呼吸却是紧促了。
这些话其实她是暗示他的,她无法保护他,但是她绝对不容他有事。
他如何会懂?又怎么会懂!
杨劼更是心潮澎湃,却只能选择沉默。空气里充满了药料的苦辛甘酸,浓烈地漫漾了整个房间。而那时那刻,他的整个身心被更浓烈的辛酸无奈填得满满的——他很想哭。
然而,静心始终未曾移动双目。就在杨劼伤感的一瞬间,她偏就看出了他的心恩端倪,极度激荡的心翻江倒梅。她的手轻按在他的肩膀,说话也轻柔,“让我查查你的伤。”
杨劼顺从地褪了衣衫。一道道紫红的鞭痕如同腐骨之蚓,附在杨劼白哲如玉的肌肤上。静心的手指颤抖着,眼光慢慢移向他的腰背。
岁月并未磨去痕迹,那个枣子大的印记结了痂成了疤,烙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灼伤的痛楚,那时候,她亲眼看着鲜血在他稚嫩的肌肤上晕散,他摇晃着小手,咿呀地哭着,却抓不到亲人最后的那点温存。
静心低噎一声,泪水潸然而下。
长风漫卷落英残红,在空中发出低沉的呜咽,抽在窗格子上,沙沙地响着。
杨劼缓缓说道:“我去过华越寺。邰宸说,那个疤痕不是胎记。”
听杨劼这么一说,静心拭去眼泪,本来激荡的心渐渐平静,“是被剜去了一块肉。”
此时此刻,她清楚地明白,杨劼已经知道了。
杨劼背着她,望着窗外婆娑的叶片,无声一笑,“我知道,是他亲自动手的。”
“他以为这样,将来可以认你。”
“正如他预料的,我做不到滴血认亲,对吗?”
一段往事,亦只能在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猝不及防地被扯了出来。
经年岁月,繁华落尽,人在朦胧中是看不见痛苦的。
只希望,那种痛苦一辈子都不要。
第六卷第六章
皇宫的秋天明媚而凄怅。杜菁菁记得,那一天阳光还留有最后的温情,淡淡地卷起西风,枝头的黄叶尚未散尽,在风里飘摇欲坠。宣平皇帝与他的皇弟谈笑风生,从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妓面经过。
正是因了这绝然的背影;她盼望甚至渴念的心,有一种任风吹的无力与黯然。
三个月前桃林的那场宠幸,只能是时过境迁,时已无踪。那时她是存了心要与皇帝的,却丝毫没有给自己的人生增添几许繁华丽,因为皇帝已经忘记她了。
但是她还存一点侥幸与期待一一身为王爷的统正频频朝她回眸,就是皇帝身边的侍从李公公,也多看了她一眼。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记得很清楚,皇后不知怎的召她成为贴身宫女。皇后本是一副不胜之态,终日慵懒地坐在凤铜镜,发上的凤尾珊珊作响,手中的牡丹纷如霞。她带着艳羡的目光偷窥,蓦地发现镜中的女子也在注视她,嘴角隐着笑意,这笑是冷笑,别有深意的笑。
她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心中浮起的担忧瞬时溃散。也就在这个夜晚,风声掩盖了她零乱的脚步声,她找到了李公公,呜咽着跪在他的面前……几日后三更天,她被两个宫人偷送进密封的车,匆匆拉出了皇宫。
在那个枯燥空寂的季节,她的肚子在天天起着变化。春天的风拂过她臃肿的身躯;她静待皇帝的出现。
春雨细如丝,冷意依旧,痛却一层一层地逼上来。她独自挣扎在染血的床上,不能透气的剧痛冲击得她咬破了下唇,汗水淌满了全身……当婴孩的哭声让她清醒过来,她不期然看贝了窗外梨花绽放一一入宫已经整整四年了。
“是个男婴。”产婆淡漠地告诉她。
孩子在她的怀里睡得香甜。那一刻,她望着他粉嫩无暇的脸,心里有酸楚的疼,亦有欢喜的微甜。她终究又有了一次机遇,而其实,她是日夜在盼的。
她忍不住抱得更紧,柔软地笑着,人也鲜活起来。
“我的儿子……”
夜半时分,她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了。
除了她和身边的婴孩,屋里竟然再无一人。蒙纱的灯影晃过,油灯如豆的火苗欢跃地跳了跳,那个久盼的人终于出现了。
“皇上……”
她又惊又喜,幸福的窒息感笼罩了她的身心,她忍不住低泣出声。
宣平皇帝头也不抬,进门的一刻,他的目光就定向婴孩,神色在昏蒙的灯影下显出几许黯然。一直陪在身侧的李公公上前,低言道:“皇上,事不宜迟,就验吧。”
沉沉叹了口气,宣平方说话:“开始吧。”袖口滑落,露出的腕上环着金丝玉镯,精雕如意万年的字样。
青玉碟子里的盐水泛着微光,只听“咚”的一声轻响,宣平的血滴落入,在水中花瓣似地盛开。杜菁菁的心一颤,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退下去。
针挑破婴孩指尖时,孩子仿佛受了惊吓般,张开朦胧的眼睛,露出蘸满星月的瞳仁。杜菁菁想过去拥住他,却一动不敢动。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静止了,抑或屋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婴孩的血和宣平的血如飞龙交错,转瞬间就融在了一起。
“恭喜皇上,是龙脉!”
“天佑我也!”宣平幽幽一叹,迷离的眼里闪过泪花。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注意到她,转过身来,眼帘默默一抬,道:“封你为贵嫔,天一亮会接你进宫。”
“谢皇上。”
她跪了下去,掩在袖口里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女人,丝毫没有领略到皇帝转而召唤邰宸的意思。
深夜起了风,浅淡的月光渗进屋内,倾泻在竹篮里。李公公接过邰宸手里的竹篮,放在杜菁的面前。织绣百子图的小被子里面裹了什么,微微动了动。
杜菁惊惶失措地望着,她的脑子里来不及想什么,就着了魔似的飞扑到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只想永远不撒手。
她喃喃道:“不……皇上……为什么?”
宣平低沉的说话声里透着无可奈何的绝望,“皇弟三十万叛军正向都城咄咄逼近,一旦杀入宫内,朕的江山必将付之东流。邰宸将军深知孤心,以兴亡大局为重,保我龙脉。朕平生就这个皇儿,若是同遭杀戮,朕九泉之下还当如何折辱!”
邰宸一拱手,慷慨道:“末将受皇恩浩荡,理当鞠躬尽瘁,纵死不负皇命之托!”
窗外的风在呜咽,燃烧起来的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摇动。皇帝举起明晃晃的尖刀,紧紧着,脸容被烛光拉扯得斑驳迷离,他缓慢地落下尖刀,婴儿红润细嫩的肌肤上,划过一道血影‘'
随着孩子尖锐的一声,杜菁整个人瘫坐在地。身心连带那份痛,被一丝一丝地抽空了。
“当此非常之时,立即刻简,颁行遗!”宣平皇帝颤栗的声音在风中如一线飘摇。
杜菁的手依然放在孩子睡过的地方,温热渐渐被寒冷代替。空气中奶香,还有婴孩的呢声一一可是不是她的。她合着眼,努力想象儿子恬淡的睡意,和眼里蘸满星月的那道晶莹,更深触目的却是殷红的血从他粉嫩的腰背流淌而下……她低低地哀嚎,只觉得仿佛有无数钝刀子在着她的心口,痛得心一颤一颤的,连宣平说话的声音也混成一团,几乎失真。
人生最华美的梦,就这样做完了。
原以为自己的亲生儿子终究难逃厄运,她找不到他,得不到他的消息。每每回顾以往,也许,不是没有悔意。
只是朱颜已改,转眼已白头。
而这以后,杜菁就在青灯古佛里沉睡,一睡便是二十年。
“遗诏呢?”
听完静心的叙述,杨劼问道。
“几天后叛兵杀入皇宫,遗诏就藏了起来。”
“莫非在您手里?”
“不,还在宫中。”静心的眼里掠过一丝淡笑,“只有我和李公公知道藏在哪儿。”
第六卷第七章
杨劼隔着窗帘,能朦胧望见外面的落花点点碎碎。天色似乎在渐渐变暗,一切模糊得如在烟雾里。依稀有声音遥遥而来,愈来愈大,如汹涌喷至的潮汐,不可阻挡地几乎溺毙了他的神经。
“杨劼,你原是先帝的遗孤!唯一!唯一的……”
他不由自主紧双拳,默默地望了静心一眼。静心端凝的面庞恍'着,正用一种悲伤的眼神望他。
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活着……“遗诏呢?”
听完静心的叙述,杨劼问道。
“几天后叛兵杀入皇宫,遗诏就藏了起来。”
“莫非在您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