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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脚下一顿,但随即便微笑了:“王母、阿环,真是许久不见。”
我站在一旁,张口结舌,居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阿环!她竟然这样随随便便地,就叫出了上元夫人的闺名!
天界仙子如云,个个都颇具美色,容颜惊艳。看得久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可是这个身着碧色交襟长衣,外披冰青绡纱的女子,却真的是与众不同。
她梳九曲双环髻,双环之间,横绾一枝五簇兰蕊吐芳钗。钗头挑出数串米粒大小的粉色明珠,在云鬓之间轻轻晃动。碧青衣襟重叠之中,系有一块雕琢精美的白玉,雪青色的玉络边缘,垂下缕缕精细的流苏。
女仙们爱在额上贴上几片精雕细镂的金钿花,以示华贵妖娆之态。而她的额上,却只贴着豆大一片青玉,泛出幽冷清凌的光芒。
如果她是立于姹紫嫣红之中,你会认为她夺走了所有鲜花的娇艳;如果她临水而居,你会觉得所有水色的灵秀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如果她掩身于云气之内,则所有云气都比不上她的仪态飘逸。
她携着王母与上元夫人的手,步履轻捷地走向中间席上。当铜雀台上拂过的微风,轻柔地掀动了她那青碧的衣袂时,我仿佛听到所有台上的仙人,都不由得轻轻地屏住了呼吸。
自始至终,我并不觉她是怎样的光华耀目。可是自她出现在我的视野之时起,我的眼里便只有她一人存在;就连那件平常之极的青碧色衣衫,只因是穿在她的身上,立时让所有的仙人的华衣丽服,都黯然失去了那张扬的颜色。
三人重归座上,那女子,正坐在王母身边,与上元夫人同列。那个空的座位,居然是为她所留!
我悄悄地问东华玉女烟景珠:“她是谁呀?在籍仙官之中,似乎并没有清华夫人的封号啊!只是听起来,怎会又如此耳熟呢?”
烟景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天籍之中虽未注明,可是天下谁人不知?这清华夫人的名讳,就是赫赫有名的萼氏绿华啊!”
上元夫人身边,那身着青碧衣衫的女子,原来竟然是仙界中那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仙
——萼绿华!
难怪我会觉得清华夫人四字是如此耳熟,这下我可全都想起来了。
据说她的原身,本是上古山中一株绿梅,长久聚集天地日月之精华,终于修成人形。她修道已近万年,道行极为高深,尤擅太乙灵尊飞升之术。古仙广成子当年飞仙得道,还是受到了她的指点。天帝早在数千年前,就曾下诏封她为清华夫人,并召至天庭画屏宫任职,掌管东洲南荒之地。
东洲南荒之地,地域十分宽广,人烟稀少。而当地承聚天地灵气又十分充足,往往连草木年岁稍长,便能凝形成妖。所以向来便盛产妖魔,也是三界之中,妖魔聚居最为密集之处。
妖魔滋生既多,年长月久,渐渐各自形成一些派系国度。为了自家利益,它们终年互相纷争攻击,闹得那里一片乌烟瘴气。天帝一直颇为头痛,先前派过几任仙官星君,但群妖诡计百出,总是到得最后,逼得那任职官员都是灰溜溜地逃回了天庭。
天帝也想过要将群妖诛灭,但南荒天生便是妖魔滋生最佳之地,纵然将现在南荒群妖全数诛杀,也会有新的妖怪生出。有如草尽根生一般,根本就是诛不胜诛。
清华夫人到任之后,先是大展法力,将最为桀骜不驯、功力也是最为深厚的熊妖图萌当场杀死,威慑群妖;然后或赠以仙药、或是授以道术,卖了许多的人情;加上她虽地位尊荣、仪态绝美,待下却极是温柔周到,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势,如此恩威并施,终于使得群妖渐渐对她有了敬仰畏惧之心。
最后她终以其大智大慧,逼得各处妖王齐聚南荒中宫,召开万妖大会。在大会上萼绿华亲自出马,为群妖划定各自势力范围。群妖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誓血为盟,相约永不侵犯。
从南荒妖氛四起,到平定群妖、东洲安靖,清华夫人萼绿华,只用了短短六年时间。
天帝闻之大悦,而天庭中诸多仙官神人,纵是先前不以为然者,此时也不由得心中对这个奇女子暗暗起了钦佩之心。
至于在群妖心中,清华夫人的名号更是无上尊荣,它们一致认为她是天界中最聪慧美貌、仁慈详和的一位女仙。据说它们还悄悄地为她取了另外一个名号,称她为“万妖之后”。
可就是这样一位名动三界的“万妖之后”,这位天庭中不世出的清华夫人,在平定南荒之后,只在天宫中呆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她便向天帝上表,说自己性好清净,不但辞职不就,居然还要求不再登录仙籍,在天庭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古以来,三界之中芸芸众生,无论是人兽鳞虫,还是妖魅精怪,只要略具一些灵性,则平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希望有一天能抛却肉身,跳出轮回,得证天道,位列于玄都仙班之中。
而萼绿华,她竟不愿名列仙班。
天帝及各仙官重臣慌了手脚,为着天庭颜面着想,自然是想要不允。但一是忌惮她法力无边,而且交游广阔。因为她得道极早,德高望重,现下仙界中倒有一大半是她的晚生后辈,在成仙路上也多少得到过她的指点。若真是与她为难起来,难免众仙不会分崩离析,闹出大乱子出来。至于天下妖魔,既然尊她为“万妖之后”,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
二是任文吏阅遍天界典籍,也没有哪一条律令说到,仙人若自请除籍将要受到何种惩罚。
最后此事也只得不了了之,天帝下了一道话意含糊的旨令,收回她的治下之权,她也不得再受三界香火供奉。但钦准她离职还乡后,却还是保留了她清华夫人的尊号。
萼绿华极是坦然,第二天绝早即离开天庭,并未与任何人饯别,也未带走一草一木。候天帝闻讯赶去时,只看见她那方刻有“清华夫人”的黄金印章,端端正正地搁在画屏中宫长案之上,在晨色中熠熠生光。
从此之后,三界之中,再难得睹这位女仙的绝世风华。听说她一向总是住在她的本土,一处名叫夷离的山中。
记得当日东君把清华夫人的事迹讲给我听之后,他也曾一一评论过各位神仙。在谈到女仙之时,他说:当今女仙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西方金王母,最仁慈谦和的是上元夫人,最神秘莫测的是云华夫人瑶姬,而最令人心折的,还是清华夫人萼绿华。
我当时还很好奇地问道:“令人心折之处,究竟是指什么呢?”
东君想了一想,摆了摆头,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说来也真是可笑,本君所见仙子可谓多矣,平生也只见过萼夫人三次,竟然每次都是心旌神摇,不能自已。但事后回想,虽是不由自主地为她所折服,却始终不知,究竟是如何被她折服。”
这个女子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特殊气度。
我掩在铜雀台西一丛繁盛的牡丹花后,藉着花叶的遮护,远远地凝望着她。萼绿华端坐在西王母的凤旌之下,低垂螓首,与王母和上元夫人、云华夫人在低声而亲切地谈天。西王母端凝华贵,上元夫人和蔼典雅,云华夫人冷艳动人,她们身边侍女环伺如云;她的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甚至连一个随从都没有。但即使如此,仍不能掩住她那种动人的光辉。
细细回想,当时铜雀台上,在偷偷看她的,也不止我严素秋一人。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云华夫人?是神女瑶姬么?她是不是长得非常美丽?”
我的心里又开始在隐隐的疼痛,因为我突然想起了窈娘,
严素秋想了想,道:“不错,云华夫人……就是神女瑶姬,我们仙界都是这么叫她的……她有一种特别冷艳而神秘的美,就象是生长在昆仑之巅的,那种沾染着晨露的蓝草……”
“宴会一直开了三天三夜,无数的山珍海味、糕点鲜果、酒水佳酿源源不断地传上来。佳曲新舞,更是一支接着一支。
我是早就不看那些歌舞,也放下了手中的银箸。我独自长久地倚在铜雀台畔,仰望着那滔滔东去的洛水。那滚滚的流水,日日夜夜这样不尽的奔流,它们究竟想奔向何方,才会止住脚步呢?
洛水边连绵的群山,在暮光中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轻纱。天地之间,展现出一种肃穆而自然的美感。想必东君也该回宫了吧?他既是春神,也是日照之神,太阳的运行也是由他来执掌的。这时已是日落西山了,他那六条螭龙驾着的金车,是否正隆隆地驰过我们头顶的云层呢?
看着那狼藉一片的铜雀台,那强颜欢笑侍立一旁的驸马夏宗岸,看着周围那些醉态百出的神仙,还有那些聚在一起谈个没完没了的仙子们,想起那群仙未曾谋面过的女主人——洞阴公主,不,现在该称为宓妃的那个女子……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倦意。难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此时的我,能够倾心地交谈一刻么?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积翠宫中,在那些看似快活逍遥的日子里,我竟然会常常产生一种怅惘的情怀。
内心的寂寞,与是不是仙人,真的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萼绿华,这次她还是在跟王母她们谈话。但突然我却看到她微侧过头来,眼光若有若无地向我脸上一瞟,嘴角也有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她在向我微笑么?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竟然有些眩晕。
宴会终于散了。群仙乘凤的乘凤,驾鸾的驾鸾,腾云的腾云,一时间铜雀台边人喧兽嘶,忙成一团。不时有一道彩光“嗖”地一声升上天空,可怜的驸马夏宗岸就得又重复一次他说了很多次的话:“多承仙官驾临,有空再到府上登门拜访!”到得最后,象王母等身份尊贵的仙人也纷纷带着侍女随从们登上各式云车。
我一转头,只见那只神气活现的白鹤身边,有一抹青碧色的身影:‘她要走了么?’
我鼓足勇气,也顾不得仪态优雅,提起那华美而累赘的裙角,一溜烟地跑下铜雀台,快步跑到白鹤身边,一手毫不礼貌地牵住了萼绿华的衣裾:“夫人!请等我一等!”
白鹤“嘎”地一声大叫,翅膀生气地竖了起来,带起一阵劲风,向我“扑啦”一声扇了过来!我吓得连忙举袖掩住面孔,耳边却听到萼绿华出言叱道:“小玉!”
风声立敛,我从衣袖的缝隙中偷偷看出去,只见那名叫“小玉”的白鹤极不情愿地收起翅膀,但一双黑亮的小眼睛还是气恨恨地瞪着我。
我讪讪地放下手臂,又挥了挥袖子。
这个美好稀有的女子,从见到她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地明白了,让东君为之心动,却无法言明的、她的那种真正令人心折的地方是在哪里。
她面上那种淡然而又蕴含深意的神情,往往会让人忽略了她外在那种惊人的美丽,而让你发自内心地相信并力图去探索——藏在这个女子心中的,究竟是怎样广阔而深远的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如此的博大,仿佛你所有的疑问和困惑,都会在那里得到最好的诠释,这让你不得不去亲近她、爱戴她;而她的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名的光辉,却又使你望而却步,不敢再前行一步。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冰雪旷野之中的一枝寒梅,有着令人心折的奇异幽香,却又远离一切俗尘,冷冷遗世、悄然独立。
正如此刻的她,只是静静地凝望着我,却一样有动人心魂的力量。
可是此时,当我真的站在这位传奇人物的面前,盯着她那张绝色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