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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我还有吗?我转动了眼珠,床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来很干练但是并没给我任何压迫感。她穿着白大褂,看来应该是个医生。如果是护士,那至少是护士长,我想。
“你好,我叫伊青。”她看到我在看她,柔和地笑着说。“谭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表情跟动作给了我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全感。
我点了点头。
“你的朋友很有趣,说话也很幽默。‘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有谁他妈的能不做婊子?你不用吗?装个屁清高!你他妈还不时被这个工作强奸完又屁颠颠的被那个老板虐待!我怎么就没见你觉得自己丢人哪?……什么?还分精神上的肉体上了?这么说你是觉得精神堕落比肉体堕落还他妈堕落了?……不是?那你丫脑袋里装的是大粪啊?别说这个先,跟小七一个屋里呆了四年,你丫要说不了解他是什么人我抽你!’”伊青用她典雅柔和的语调大大方方的模仿着王政那粗俗不堪的话,但却没有让我感到一丝怪异。心内涌动的是感动。这话定是王政对姜卫说的,我了解他,他不会看不起我,他会站在我身边的。
“是王政。”我轻声说,嘴边不觉带上了一抹微笑。
“你的朋友不仅很幽默,说得也相当深刻。”伊青仍然微笑着,语气里没有任何蔑视的意味。“只可惜他还没说完便被护士赶走了。因为他太吵了。”
我不禁莞尔。“他是很糙没错,但人很好。”我说。
“那你很幸运。”伊青说的很诚恳。
“幸运?”我神情呆滞,“幸运。”
“还是……你觉得自己很不幸?”她把手覆在我被针头划得伤痕猎猎的手背上——这是得知小岩死讯那一天我的杰作——柔声问。“因为受伤了,住院了,还要面临着绝症?”
她的手很柔软,也很温暖。“不是。这是我应得的。我……我不好。好在,”我抬眼看着她,“就要解脱了。”
“能给我讲讲你的理由吗?为什么认为你不好?又为什么认为你应该受伤,应该患病?”她直视进我的眼里。
那种镇定,柔和,甚至是有点慈爱的眼神几乎就让我有倾诉一切的愿望!然而,她是个陌生人,是个陌生的女人。我转开头,“没什么。”我勉强说。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有这样好的朋友?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那么好?这么好的人愿为你两肋插刀是因为你不好吗?”
我愣愣的看着她。
她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很好,你值得?”
说完,她收回了手,坐直了身体。“好好休息,明天你的朋友还会来看你。别让他们太担心是不是?”她站起身,走出门去。
我……很好?我……值得?
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冲击着我。这是真的吗?为什么那么好的人肯做我的朋友?王政也是,姜卫也是,冬青也是,西敏也是。他们都非常好,他们也都是我的朋友。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他们也同样愿意为我。他们在我的心中极其重要,难道,我在他们心中也是一样的吗?
西敏,王政对我的担忧和关怀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我心蓦地酸痛无比,为了那些忧虑和关怀。
心绪慢慢平复了之后,我又开始思索我到底好在哪里。或许有真的有优点?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
一整天就在我这么思来想去中度过。
那个女人很神奇。在我入睡前得到了这个结论。
“早。”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就看到伊青端坐在昨天的位置。“看样子昨晚睡得不错?”她微笑着问,“今天的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不了,谢谢你。”我疲惫的摇摇头。
“那么……在这个美好的早晨你想要做什么?”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忽然有种厌恶之情。“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想做。请你让我单独待会儿好吗?难道没有别的病人要你照顾?”
在我恶劣的表现面前,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加的强硬。“什么也不想做?让自己跟废人一样躺在这里等死?!谭喆,你是我见过得最自私的人!”
自私?!我昨晚想过我的无数缺点,但独独没有自私这一条!“你根本就不认识我!”我说,“请你不要评判一个陌生人!”
“不是吗?”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吧!”
“我听说在你外出谋生的几年里,你家里的事务是历安岩医生一力承担的,是么?”
她逼视着我,我的呼吸困难。
“现在历医生已经去了,而他家中父母双亲具在。”她幽幽地说,“你的家里也有人殷殷地盼着你的归来,不是么?”
我的呼吸几乎停顿了——她再次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
“小喆,”她俯过身来,擎起我的一只手,“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身体上的病痛是一方面,心里的伤痛又是另一方面,”她忧虑的,真诚地看着我,“但是,请你坚强起来,因为,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你放弃不了的人迫切的等待着你的拯救。对他们而言,你是最重要的。别放弃你自己,好吗?”
“对你的母亲来讲,这世界上无人能代替你。你是她剩下的半生中最重要的人。如果你真的觉得对她愧疚,那么,逃避和任其自生自灭只能让你对她的伤害与日具深。用你最大的毅力和爱来让她重拾快乐吧,你们的生命都会不同。”她柔声说道,我胸腔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似乎是什么在膨胀,又似乎是一颗酸痛且苦楚的植物在慢慢发芽,慢慢填满整个胸臆。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感觉,是希望还是绝望。
“历医生是个很好的医生,很好的人。他唯二放不下的就是你跟他的家人,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别说了!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我发现自己正涕泪纵横。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女人的面前痛哭。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毛巾递给我。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下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无助地问她。在这之前我想都不能想象,我居然会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信任,居然会向一个陌生的女人求助!就像许久之前于胜宇的母亲一样,她也一下击中了我的软肋。她知道我绝望的心中还剩下的难以忽视的牵挂。
我的母亲,小岩的双亲……对他们,我有多愧疚。
可是现在,我还能怎样弥补?
“你知道的。”她温柔而坚定地看着我,说。
“我……我不知道!”我喃喃地说,回避着她的目光。
“你心里都明白的,小喆。你在问我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只是你不敢面对。”
“我……”我由压抑变成了焦躁,“不,我说我不知道!”
“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小喆。所有决定都是需要时间和勇气的。”她微笑着说,“你的护理员来了,等清理完不妨出去逛逛,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好,让人心情愉快。”
然后,像昨天一样,她离开了。
我不想出去的,对外面世界的恐惧跟厌倦在车祸之后已经达到了最顶峰。但是护理员帮我擦过身体之后,我总是抑制不住地看窗外。金色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直射到我的脸上,在这个角度我看不到天空,但是,从阳光的强度看来,今天应该是个碧空如洗的日子。
四月,泥土该散发出初夏的味道了。
外面的世界……应该很开阔,我想,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没有意识到,我的思想,我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我只是知道,从前很多没有考虑过的东西,被我忽略掉的角度开始进入我的视野。
我的确很自私。从前我只知道,做一切事情都为了别人那就对了,可是我却从未想过,我的退让,甚至是对自己的伤害到底对不对?我知道自己狠狠的伤害了家人,于是用放纵的自虐来惩罚自己。我对自己说这是对他们的补偿。可是这样的惩罚真的补偿了什么吗?
小岩,毫无疑问的,是为了我而死。我亏欠他太多,可是,就这样赶去陪他真的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吗?
然而,我皱着眉头看着光柱里飞舞的尘埃,我的命运还由得我选择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结局不是早已注定了吗?我,还有明天吗?
回想我的一生,我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鄙视和厌恶。
像我这样的人,该有明天吗?
小时候,我也是那么快乐,那么骄傲。当然,那骄傲不是从小就有的。我记得那是小学五年级的一次智力普查,我以超凡脱俗的分数震惊了老师跟周围的同学。从那个时刻起,我就开始骄傲。只是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成就我的孤傲的,是周围小朋友刻意的疏远。也因此,我得到了更多的父母的垂爱。他们都对我寄予厚望。“咱们的小喆是个天才。”母亲说,“妈妈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啦!”我很自豪很骄傲,不知不觉地我变得比一般的孩子敏感脆弱。
可是,我长大了,家已经再不能满足我了。渐渐的,母亲的话已经不再使我感觉骄傲和自豪,相反,它变成了日益沉重的压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比别人优秀,但明显的,我需要友谊,需要爱情。
这些小岩都满足了我。他让我感到生命如此新鲜,又充满阳光。我迫不及待地贴近他,把全部的热情跟执著都奉献给他。
我跟他学会了不羁跟轻狂;我模仿着他的大度与豪迈。后来,这些都成了我性格中的一部分。
我摸了摸下巴——这是刚要长出胡须的小岩喜欢的动作——发现它已经瘦得尖削。小岩是我身体、精神的一部分,不能分割。
不知道谁说过,快乐总是短暂的。
我不愿意承认,在分手的那一刻所有的信念都崩溃了。其实我对他应该更坚定一些,更信任一些。其实事实是,“分手”二字不是他说的,而是我心中沉积已久的声音。
我看到过别人对同志的鄙夷。记得一次在网络上闲逛,在一个普通的聊天室我略微透漏了自己的性向,侮辱跟谩骂立刻滚滚而来,哪怕我立刻退出,仍不断有人用小窗传送些污秽的字眼。
那时我才明白,对我微笑的人,他们所谓对同志的宽容都只不过是一层虚伪的面具。在网络这样虚无的空间,人们才能肆无忌惮的表现出真实的厌恶。
同样,我也看过别人对同志的猜忌;社会对同志的不认可……我害怕未来。小岩跟我都是平常人,没有一点点任性的权力。尤其是他,这个眼高于顶、永远不会屈居人下但却毫无背景的小子,他要一个光明的未来。我害怕我的爱带给小岩的是毁灭。
所以,我承认,分手是我心情的沉积。把我送上癫狂的,让我痛不可支的是我自己——是我不得不把内心撕裂成两半的绝望——我爱,我不能得到爱;我爱,我不得不遏制这爱——而非那个白痴的恶作剧,更不是小岩的莽撞。
因为害怕的,没有信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而这担心,这害怕,这撕裂的绝望有人懂吗?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错了还是对。我原以为他能很好,一直很好的过活。请你,小岩,别恨我。
我不恨夏志冶。他只不过是另一个绝望的人。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的悲哀只有同类才能嗅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