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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的家具都蒙着白布,欧式的家具如晚清的遗少一般清冷孤傲。想必它们的主人曾经也是有过这样骄傲的少女情怀。对于没做过家事的我来说,清理房间是个非常烦琐的工作。我正在专心致至的擦梳妆台,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脸。
我穿着岳小满的素花旧旗袍,脸苍白的近乎透明,嘴唇龟裂开粉色的缝。这果然是到了秋天了,天气凉了起来,嘴唇开始起皮,到了夜晚裸着的小腿凉飕飕的。每当这个时候,姨太太们就会用蜂蜜,蛋黄和花粉制成护唇膏涂在双唇上,几分钟冲洗后马上就嫩得掐出水来。只是我现在是一个人了,不是叶家的大小姐,从今以后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没有显赫的家世可以依靠。
“开门!快开门!这短命鬼快给我开门!”门突然响起来,一声比一声急,苍老的声音几乎要把喉咙叫破了。
“你好,你找谁?”望着眼前满面怒气的老太太,我小心的问。
“我找你!”老太太拿拐棍敲着门砖:“你这不招待见的小丫头是想淹死我!快去把厨房里的水龙头关了!我家里都发大水了!你们这些小年轻人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还不快去关了!”
我本来就没有多大的节省观念,根本不知道穷苦老百姓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本以为开着龙头只是多流了水,哪想到水会漫出来。公寓已经旧了,年久失修。厨房露了水,直接淹了楼下宋老太太的厨房。
我满心的愧疚,只能低着头任她劈头盖脸的骂下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老太太并不拿我的钱,她已经请了人来打扫。她并不欢迎我这么个新邻居,白眼翻得厉害。末了走的时候半怒半威胁的说,要是有下次,你别想在这呆。
我委屈得要命,如今真的像是走投无路,刚关上门准备松口气,却又听到敲门声。怕是老太太不甘心,又来骂了,我准备好笑脸,刚开门却见是岳小满。
我一愣,她扑哧一声就笑了。
“傻姑娘,看什么呀,才半天没见就不认识了?”岳小满进了门惊喜得打量着房子说:“这公寓外面看着乱乱的,里面还挺不错的嘛!挺符合你现在没落贵族小姐的身份。没想到你刚搬进来就把人家的房子给淹了,我就知道你办不出什么光鲜的事情。”
“你怎么来了?”我不好意思地搓裙角:“我本来确实准备回家的……”
岳小满坐在床上满脸的得意:“就你那点花花肠子还想骗我。你是绝对不会回去的,我们家子漾看到你出了家门很不放心的跟着你,怕你寻了短见。他眼见你买了份报纸,寻到这里租下了公寓。虽然说你的那一套小姐身段我学不来,但是柴米油盐这一套,你也学不来。你现在只是淹了人家的房子,说不定煮菜会烧了别人厨房。我还是看着你比较保险一点。”
“小满!”我开心的扑过去拉住她的手:“你真好!刚才我快被那个老太太骂死了。那老太太比夜心的训导主任凶多了,幸好我有够可怜她才肯放过我。”
“今天上午是我不对,你好心拿给我钱,我却那么说你。事后,我很后悔……”
我制止住她下面的话摇摇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只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叶家大小姐了,我需要生活。那镯子再重要也是身外之物,也赶不上眼下紧急。”
“说的也是呢。”岳小满雀跃的说:“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子漾帮你推荐了个工作,是一家洋人开的报社请翻译。你在国外呆过,口语很伶俐,又有气质,完全符合他们的要求。而且洋人不吝啬,薪水很不错。行不行还要先过去应试,你应该没问题的!”
“你们对我真好,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夫妇。”
“那就给我们家子漾做二姨太太吧!大姐保证不欺负你。”
“你可真大方啊,那我真不客气啦!”
两个人的笑声给旧公寓也染上了一丝生气。我的一切都要从零学起,岳小满是个很优秀的生活指导,索性我的领悟能力也比较快。只是,放在床头的晨报上,寻找叶氏千金的启示占了整个版面,我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
他乡遇故知
黄花晨报社。
说个洋人开的报社,其实里面的中国人还是占多数,只不过是洋人出资的。我特意抹了点脂粉,让自己的气色好一些。报社里清一色的男人,我一看不禁底气短了一大截。
“这位小姐,你是来提供新闻线索的吗?”一个毛头小子热情地冲过来,手里端着一杯茶水奉到我的手上。
我不留声色地推掉那杯滚烫的茶水说:“不是,我找朱岩清。”
毛头小子立刻失望地撅起嘴:“你找我们老板啊,他就在里面的办公室里,你敲门就可以进去了。
”
“张小枪,你找不到新闻急疯了吧?”我走到办公室门口听见背后有人和那个失落的毛头小子讲话,语气里都是戏谑。
“我看啊,他八成是看人家姑娘长的漂亮,小伙子也春心萌动了!”
张小枪烦闷地挥挥手:“去你们的,社长说了,报纸再不涨量,你们这些外表光鲜的驴粪胆子全都要回去吃自己!还不干活!新闻!局势!上海的生死存亡!中国的未来!你们是上海老百姓的眼睛!”
这个男孩与我年龄相仿,一身的朝气劲儿,是个热血青年。我不由得笑出声来,他回头看到我尴尬地挥挥手,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敲门进了办公室。 男人低着头穿着浅灰色的西装,金丝边的眼镜泛着光。我慌忙把脸埋下去不敢乱看,我是来求职的,并不能那么没有礼貌。
“朱老板好,我是叶冰清,听说贵报社需要翻译我就过来了。我在英国呆了近十年,口语不是问题,书写能力可以考试……”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出来应试,只顾着埋头推销自己,却见一双棕色的皮鞋映入我的眼帘。没来得及我抬起头,整个人已经被抱在怀里。他的拥抱太有力,我恼羞成怒,这人未免也太轻薄了。
“你做什么!”我急着要把他推开:“我要喊人了!”
“哈哈,冰清,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看看我是谁?”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耳熟得要命。我抬起头,棕色的头发,开朗到连阳光都要失色的笑容。他是个混血儿,轮廓分明。他的母亲是中国人,死在了战乱中,他一直和父亲在英国生活。我们认识了七年,我们一起上过战场,在异国生活的日子,是他给了我弥足珍贵的友情和关怀。
“乔!”我扑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天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英国做医生吗?怎么跑到中国来了?”
“我怎么能失去你这个朋友呢?中国是我母亲的故乡,我的汉语都是你教给我的,我都二十四岁了,除了和你还没有用过这种语言,我怎么会甘心?”乔耸耸眉毛:“我的中文名字很好听吧。你跟我说过猪其实是很可爱的动物,岩石是最坚硬的东西,而你的名字里有一个清字,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
“乔,你真让我另眼相看!”我正高兴着心里突然一惊:“你怎么找到我的?”
“那个叫余子漾的给我们报社提供过新闻,他听说我要找叶冰清,知道我是你的故友,才决定帮这个忙的。”乔遂皱了眉:“我看了日报上你父亲登的寻人启示,而且叶家的管家也来了我们报社,我拒绝了刊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苦笑两下说:“一言难尽,反正我现在不想回叶家,我需要工作来养活自己。”
“好,正式聘你做我们黄花晨报的翻译,我们的首席记者若采访外国人的话,就必须用上翻译。我一会儿把你介绍给黄社长,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这个晨报的名字就是他取的。意思是要让上海人民的苦难成为昨日黄花。晨报才出了半个月,影响还不是很大,你只要不嫌我这里庙小就行了。”
“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这么好的老板,这么优秀的社长,我这样个走投无路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挑剔啊。”我笑着说:“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你的上班时间不用固定,只要每天来报社报道看看有没有任务,其余的时间随里自己支配。”乔说:“只要你高兴,怎么样都好,做老板的好朋友还是有特权的。”
真好,乔也来到了中国,在这个困难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有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在我的身边,相信多大的坎也能迈过去。我去菜市场买了菜,准备晚上请乔和岳小满夫妇来小聚,互相认识一下。只是坐上了公交车,不过是打了个盹,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叶家的附近。
我慌忙的下了车,这是我熟悉的街道,我几乎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前走。在巷子口,我远远的看着叶家的洋房。
妈妈在做什么呢?二姨太现在少了三姨太这个强劲的对手,一定是逍遥多了吧?三姨太现在一定是看尽了人的脸色。小枫还是每日由书童陪着去上学。玉洁依然每天和杜艾去约会。爸爸或许还在担心军火无故失踪的问题。或者,他也正在担心,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会给他惹麻烦。
我不能原谅被利用和欺骗。
我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被一个惊喜的声音喊住:“二小姐!二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找你都快找疯了!”
我扑上去捂住那丫头的嘴。是紫桃,叶家最伶俐的丫头。她见我惊慌的样子慌忙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二小姐,你快跟我回家吧。老爷真的找你要找疯了,太太每天以泪洗面。一开始老爷还跟老太太说,是你提前回来了。可是你失踪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来城里采购的下人买了报纸回去。老太太也知道二小姐失踪了,昨天刚到叶家,急得老人家觉都睡不好。二小姐不回去,我们这些下人也没好日子过,家里整天阴沉沉的,大家都提心吊胆。丫头婆子们都说二小姐待下人最好了,见不到二小姐心里也总是憋得难受。现在知道二小姐还好好的,我是放心了,可是大家还是悬着心呢。这叶家总归是小姐的家,紫桃是不知道小姐闹什么脾气呢,可是这终归是你的家,你总要回来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别让她总惦记着……”
“我不会回去的……”
“自从小姐失踪了,路少爷也来了几次,老爷已经说了,若一个月内找不到你,就把婚约退了。路少爷好像很痴心,你总该通知他一声。”
我终于知道紫桃为什么这个讨妈妈的喜欢,她的确伶俐,也明白事理。只是路星旧他可能恨不得我去死。无论她再怎么讲,我也不会回去的,我摇摇头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吧,我在外面生活的很好,还找了工作。你回去后告诉太太和老太太,说见过我了,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找我,也不要担心。我现在是不会回去的……”
紫桃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二小姐也要让紫桃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大小姐现在每日都和杜上尉去找你,人都瘦了一圈了。大小姐和二小姐关系最好了,我和大小姐保证都不会出卖小姐的。你就告诉我吧,紫桃也可以时常去照顾您。”
“我不需要照顾……”我真是耳根子软,紫桃这么一副表情的确让我大受感动,仿佛自己要是拔腿走掉就是罪大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