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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当奶奶追来的时候,那些小孩子一窝蜂地跑开。孟谨诚这才爬起身来,看着身下无恙的小孟古,虽然自己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带着伤口,但还是咧着嘴巴对孟古傻傻地笑。
那个时候的孟古,要强的孟古,常常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将自己的傻小叔孟谨诚带离这个村子,不再让他被人欺负。
可是,十二岁之后,孟古明白了“流氓”的意思,处于青春期的小孩,自尊感变得极强,他选择了相信那些飞短流长。于是,他对孟谨诚变得冷漠。
从此,在街头,那些小孩对着孟谨诚扔石头、吐口水,他便冷漠地离开,不再关心那个被一群小破孩给折腾得倒在地上的孟谨诚。一身肮脏的孟谨诚,满眼迷茫和伤感的孟谨诚,就那样看着孟古倔犟地离开。
……
因为没有治疗,阮阮眼伤就这样耽搁了。
虽然村头郎中给阮阮换下了纱布,但是阮阮的眼睛最终还是失明了。不过,也不是完全看不见—只是能看到光,却看不清,能看到人影晃动,却只是白茫茫中的辨析不清的晃动。
孟古在她面前晃荡着自己的手掌,阮阮轻轻地摇头,然后眼泪滚落。
一滴一滴都落在孟古的掌心,滚烫,滚烫。
孟古在她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喃喃着,对不起啊,阮阮!对不起啊!阮阮!说着说着,他也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阮阮就抱着孟古大哭。
孟谨诚在旁边,轻轻皱着眉,看着这两个抱头痛哭的小孩,眼底突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份湿漉漉的氤氲。瞬间,又散去,了无痕迹。
孟古已经不记得,阮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喊他孟古哥哥的。
他只记得,有一次,他放学回来,手里拿着薄荷,然后原本靠在孟谨诚腿上的阮阮似乎是闻到了气味,眼睛一亮,用清脆的声音,喊了一句,孟古哥哥,是你吗?
一声“哥哥”落入奶奶的耳朵里,就像惊雷一样,老人突然愣住了,看着眼前的孟古和阮阮。
她脸色铁青地对阮阮说,以后不许乱喊!
奶奶不允许阮阮喊孟古哥哥,就像她不允许阮阮喊谨诚叔叔一样。她指了指阮阮身后的孟谨诚,对阮阮说,丫头,以后记得喊谨诚哥哥。
阮阮还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身后的孟谨诚的身体突然间有些僵硬。
孟古看着奶奶,什么也没说。
阮阮在私底下盘算了半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得意地对孟古说,我喊谨诚哥哥的话……哈……你就得喊我姑姑了。孟古,快点,喊我姑姑!
恰巧孟古的母亲马莲买菜归来,瞥了阮阮一眼,又瞥了婆婆一眼,哂笑着说,哎哟,还姑姑呢?恐怕得喊小婶婶吧!
阮阮就是在那一刻,感觉到她和孟谨诚之间,有一种不寻常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她想要的,而是自她被带进这个家门后,奶奶便强行赋予她的。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阮阮再也不会在每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将脑袋靠在孟谨诚的腿上,两个人心无罅隙地晒太阳。
大概也是从那一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纯净如水的女孩,和一个眉目如画的傻子。一个人唧唧喳喳地说着各种事情,一个人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傻笑着。
美好总是脆弱的。
对孟谨诚来说,阮阮的疏远,似乎是早已注定的。大抵是经历过孟古的疏远,所以,他似乎并不悲伤。
只是,每次他走到街上时,就有人调笑他,说,喂——孟家二傻子,你的小媳妇呢?你不带在身边,可别让人家拐走了!
孟谨诚傻笑着,嘴里流下的口水,就那么落在衣服上,如同泪痕。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捡起一块大石头扔向孟谨诚,石头正中他的后脑勺。
毫无预兆。
风吹起他乌黑的发,温热的鲜血汩汩而出。
孟谨诚如同纸片一样倒在地上……这时才有人大叫着,快去马莲家,二傻子被人砸死了!
然后街道上混乱起来,有人飞奔,有人呼喊,有人议论,更多的人在看热闹。
孟谨诚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依然眉目如画。
算一算,时光流转,傻了已经十多年。
一个人有多少个十多年呢?
十多年,可以让一个秘密烂在心里,也可以让一个秘密在心里开成一朵花,日日夜夜地纠缠,日日夜夜。
你们说,一个傻子会不会有秘密呢?
【26】
奶奶坐在孟谨诚的床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地抚摸着孟谨诚微凉的手,喃喃自语,我苦命的儿啊。 夜深,奶奶才离开孟谨诚的床边。
她回到炕上后,阮阮紧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直到听到奶奶入睡之后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后,阮阮才在黑暗中摸索着,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
因为担心发出声音,她没有穿鞋子,光着脚走在地上,偶有尖利的石子,刺中她柔软的脚底,她也只能闭上眼睛,倒吸一口凉气,继续摸索着向前走。
孟谨诚已经昏迷很久了,当阮阮摸索着来到他的床边,她的小手触碰到他冰冷的、不复温暖的手指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是个傻子,却给了她人世间最大的温暖。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他的身边嬉戏,接受他的宠爱,她喜欢将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腿上,亦习惯了他的存在和对自己的好,虽然前段时间,她曾经因为孟古妈妈说过的话而对他心生隔阂,但是始终改变不了的是,他是整个孟家最疼她的那个人。
无声无息。
在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轻轻低喃着,谨诚小叔……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丢下阮阮啊……谨诚小叔……
温柔的月光穿过屋前大树的枝丫,透过窗户,洒在她清秀的小脸蛋上,泪痕在月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如同一条发源于心脏的小溪,蜿蜒在她的眼角,滑过她小猫一样的脸庞。
一滴、一滴。
由滚烫到冰凉,掉落在床单上,掉落在她短短的衣袖上,掉落在孟谨诚冰凉的手背上。
暗夜里,他的手紧紧一缩,像是在做噩梦,毫无征兆。梦里夹杂着往事,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梦里,他回到了十二年前,桃花溪水飞流直下,跌到山谷里,碎裂成水珠,晶莹剔透,犹如一条小小的瀑布。
那时的他,十一岁,是一个孤单的少年,穿白衬衫,衣角在风中翻飞。
悬崖边,他哭着跟他的哥哥孟谨安辩解着——那个在女厕里看偷看的男孩不是他!真的不是他!而他却成了倒霉的替死鬼,百口莫辩。
可是,孟谨安不肯相信他,只是一味地训斥他,要他去学校里跟校长下跪,请求校长不要开除他。
后来,后来,他只是执拗地不肯离去,然后,然后,他只是推了哥哥一把,哥哥孟谨安就重重地摔下悬崖,他伸手去拉却来不及了,只能在悬崖边放声大哭。
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后来,就这样,他开始装疯卖傻,他担心警察发现是自己害死了哥哥,自此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傻子,一个永远只能傻傻地活在人世间的人。
大家都以为,他是受不了大家的非议而变傻的,无人知晓,那悬崖边上碎裂的一幕——
碎裂的水珠,碎裂的血,碎裂的梦,无人知晓的秘密。
阮阮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看看他是否醒来。可是,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眼前始终是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床上的他,看不到那夜的月光。
于是,黑暗中,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摸向他的脸,想知晓,他是否已从昏迷中醒来。
手指慢慢摸过他温热的胸膛,轻抖的喉结,如雕塑般精致的下巴,因为病痛而干燥的嘴唇,然后是他高挺的鼻梁。当她的小手摸索向他的眼睛时,她多么希望他的眼睛是睁开的啊,希望他在暗夜里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如同上次一样,再次跟她说,阮阮,别怕。
可是,她的小手摸到的却是他紧闭的双眼,它们如同归巢的鸽子一样,安静地收拢着羽翼。
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眼睛如同针扎一般疼痛,异于往昔。
哭到累极,她就倒在他的腿上,带着惊恐和迟疑,带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沉沉睡去。
暗夜里,她抱着膝盖蜷缩在他身边,小小的身子,微抖的睫毛,带着泪痕的容颜。她像一只飞倦了的候鸟,而他,是她栖息的巢。
当黎明破晓的第一缕晨光映上屋前的大树时,身边的孟谨诚突然一阵微抖,放佛一场噩梦结束,终要醒来。
阮阮感觉到他身体的抖动,猛然惊醒,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刺目地疼痛,光线依旧昏暗,可刺入她久未见光明的眼睛,依然令她疼痛难忍,只能闭上双眼。
几次努力后,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光明为她张开了温暖的怀抱,世界一片明亮,令她不敢想象。
光影在模糊中渐渐聚焦,清晰。
晨光下,她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的他——苍白如玉的脸不带丝毫血色,双眼紧闭,如两潭清水被锁住,挡住了万里秋波;他的睫毛长而翘,如同上好的墨画一样;他的嘴唇干裂,但是,那些干燥的白色皮屑却挡不住他嘴巴原来温润的朱红色,放佛只要一滴水的滋润,他就可以恢复到往昔那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少年。
仿佛只要一曲箫声,一缕月光,他便可从画中缓缓走出。
君子一笑,春风万里。
不知为何,当时的阮阮看得目瞪口呆,居然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复明了这件事,只是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孟谨诚,生怕一眨眼,他又如同梦一样碎了。
十二岁,哦,不,再过几天就是十三岁了。十三岁,豆蔻盈盈之年,阮阮的心底,突然蔓生出一种奇异的情愫,这种奇异的情愫令人脸红、心跳,使得她手心里汗津津的。
阮阮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抹泪,步伐轻盈得像一只燕子。
她奔向奶奶的屋子,大声喊道,奶奶,奶奶,快来啊!快来看看谨诚小叔醒了。快来啊!
阮阮复明这件事情,是孟古放学,看过醒来的孟谨诚后,奶奶告诉他的。
孟古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往外跑,边跑边喊,阮阮,你能看到了吗?
当时的阮阮正端着水往屋里走,和从屋里冲出来的孟古正好撞了个正着,两个人齐齐倒下,而孟古倒在了阮阮的身上。
孟古将阮阮压在身下,水洒了一地,湿透了两个人的衣衫,年轻的皮肤在冰凉里隔着衣衫寻找着相同的温暖,两个懵懂的孩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在那一刻,四目相对,如遭雷击。
就在这时,马莲从田里回来,却见屋门口,一对小男女,青梅年纪,双双跌在地上,孟古紧紧地将阮阮压在身下。那无意而就的情景,在成人的眼里,却极尽缠绵妍态,水湿衣衫,情满眼底,就差衣衫退去,便是美景良辰了。
马莲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眼冒火星,她将篮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大骂,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贱货!说罢,从屋前抽起一根木条就冲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