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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玉环转动,它有时看着清澈透明,有时又是极深的墨绿,倒像是女孩画眉用的黛青。
“是!就是这个!”年轻人接过了玉环抚摩着,爱不释手。
“这枚蛇盘玉倒是亏得有这么些有眼光的客人能看上。”玉工老练,不动声色地赞着客人。
“多少钱?”
“二百五十枚金铢。”
“二百五十枚金铢?”年轻人愣了一下,“我在周围问过来,玉环在别的地方也就卖几十枚金铢,已经是最贵的了!”
“玉质有好坏。带玉眼的蛇盘玉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我见过的料石中,这块也是最好的,二百五十枚,真的不贵。其实要是便宜的货色,反而好卖,留不到今天了。”
年轻人攥着那枚玉环沉默,他浓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嘴角也绷了起来,犀利明快。
玉工差点脱口而出说那便再便宜五十枚金铢。可是他忍住了,他瞥了一下年轻人全身上下,怎么也不像揣着两百枚金铢的样子。牙将不过是低阶的军官,如果只拿军饷,每月不过四五枚金铢,看起来年轻人还是没学会禁军中通行的那套弄钱把戏。既然这样,即便降到两百枚金铢,也不过令他更加难堪而已。
年轻人像是拿着一件很重的东西,摩挲了很久,把玉环放回了盒子里。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
“这枚贵了,后面还有别的货色,客人要看看么?”玉工追着问了一句。
年轻人半转身,摇了摇头:“我会回来的。”
月上中天时分,南淮城南的一处小院落。
“公主殿下,您准备好了么?”翼天瞻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屋里,羽然深深地呼吸,把那张银丝络子揭下来盖在脸上,推开了门。
一瞬间翼天瞻觉得月光不是从头顶照下来的,而是从小屋中涌了出来。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了,她的白色长裙上有月光在流淌,水一样汇到每一条褶皱中。裸露出来的肩膀有象牙般的质感,缠着镌刻着密罗星纹的臂钏。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用纯银的双翼发冠压住。她的脸上遮着银丝的络子,络子间无数纯银的星星兰像是星辰那样闪耀,令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
“古莫,我准备好了。”羽然的声音平静。
翼天瞻手拄长枪,恭恭敬敬地半跪低头。这是他应有的礼节,可又不是完全出于礼节。隔了许多年,他再次看见这样装束的人站在月光下。久已平息的对于故乡的感觉回潮了,他仿佛又闻见了宁州森林里的樟木香。恍惚中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孩子,仰头看着泰格里斯神殿最高的树顶,白衣圣女幽幽地清唱。森林里静得就像天地初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流着泪拜伏下去,他却呆呆地站着,握紧他的小弓箭,发誓要扞卫这一切。
“古莫。”
翼天瞻回过神来,伸出了手臂。
院子正中以青樟原木垒起了三层的方形台子,有一人的高度。羽然扶着翼天瞻的手臂,缓缓登了上去。她展开巨大的裙摆,跪坐在正中的垫子上,低垂着头。翼天瞻侍立在木台前,轻轻拍了拍手。
院子的门无声地开了,月光照得门外那人一头白色的长发灿烂如银。他面无表情地走近了,身上斜挎着绿琉弓,一身华美的漆甲,右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
翼天瞻向着羽然躬身行礼:“公主殿下,这就是我对您说的,来自故乡的使者,斯达克城邦的翼罕。”
“斯达克城邦,翼罕·伏尔柯·斯达克。”翼罕郑重地半跪。
“故乡的武士,”羽然的声音远不像她平日的欢快,显得空旷高寒,“你从遥远的地方来这里,是怀了勇气和决心要扞卫泰格里斯的辉煌么?”
“是的,公主殿下!我跨越整个大地,终于找到了您,我把一个鹤雪全部的忠诚献给您,连带我的生命!”翼罕恭恭敬敬地回答,“祈求能获得您的祝福,在战乱的年代,每一个鹤雪都以能够获得泰格里斯姬武神的祝福为至高的荣耀。”
“你上来。”
翼罕低着头登上木台,他改用双膝下跪,阖上了眼睛。
羽然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头顶:“神的儿女,神珍爱你们,如珍爱自己的眼睛。倘你们要远行,只需仰首,风中有神的吻印在你们的额头。”
她掀起脸上的络子,轻轻吻在翼罕的额头。那一瞬间她诧异地发现这个沉默的青年的皮肤是火热的,烫着她的嘴唇。
羽然又盖上了络子,恢复了端正的坐姿。翼罕却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他轻轻地颤抖起来,他忽然用力叩首。
“我寻找了两年!我寻找了两年!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声音颤抖,“我像是被射穿双翼的鸟儿那样逃离斯达克城邦,他们抓住了我未婚的妻子和我的母亲,他们要我回去。可是我没有回头,他们杀了她们!我失去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坚信我会带着姬武神的消息回到宁州,带回我们最后的希望。”
“我终于找到了!找到了啊!”他的声音里面已经带了哭腔,他仰起头,对着澄澈的星空高举双手,“所有我头顶星辰的神啊,感谢你们的恩赐,赐给我们羽族以未来。”
这个高贵勇敢的鹤雪就这样趴伏在青樟木台上嚎啕痛哭。
翼天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孩子,你已经看见了泰格里斯神殿的光辉,还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悲伤呢?”
翼罕擦去了泪水,跟着他回到木台下,坐在垫子上。他低着头,努力了很久,才终于克制住那股辛酸的泪水,再次仰起头来,发现木台上端坐的公主正透过一层银丝络子看他。他看不清公主的容貌,却觉出了她好奇的眼神。他忽然想起那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故乡还好么?”翼天瞻问。
“丝柏从它的地面消失,野草就霸占崇高丝柏的位子。齐格林的年木已经被烈火包围,故乡的森林无处不是浓烟。”翼罕叹息,“羽皇已经死去,没有继承人能够号令各个城邦,野心家们争先恐后地冲向战场。整个森林已经变成了战场,而昔日高贵的鹤雪武士变成了飞在天空中的杀手。”
他重新站起来向着羽然俯拜:“公主殿下,故乡需要姬武神的歌声!”
十二
八月初五,瀚州北都城。
比莫干背着双手,在金帐里踱步,铁由和洛子鄢站在他两侧。洛子鄢一早被传唤到金帐里,看见的就是踱步的比莫干。比莫干对他不像往日那么亲近,一直没说话,洛子鄢心里隐隐地有些担忧。
“洛兄弟,今天早晨有消息从下唐来,说要向北都城派遣使节,他们承认我为大君,愿意把当初给父亲的条件转给我。”比莫干终于开口了,“你怎么看?”
洛子鄢沉默了片刻,冷冷地一笑:“和我猜的差不多,下唐不愿承认他们在北陆的外交失败了,他们想从我们手里抢走和青阳之间的盟约。”
“哥哥,这十年来,洛兄弟和梁秋侯对我们可不薄,犯不着为了下唐的人得罪了淳国的好朋友。”铁由说。
“洛兄弟,我不跟你绕弯子,”比莫干直视洛子鄢,“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心里相信的是你。前次我也曾和下唐的使节拓跋山月谈过很久,虽然他是蛮族人,却没有你对我胃口,我觉得下唐用心叵测,不值得信赖。但是我说实话,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为了淳国得罪下唐。我们本该在春天开库里格大会,让草原上的部落都承认我大君的身份,但是他们中有些人不愿来,所以我现在还没坐稳大君的宝座。此时任何支持我的人对我都是有利的,下唐国也一样,他们的信谦恭有礼,我也不能一巴掌打在他们的脸上。”
洛子鄢耸耸肩:“大君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也不会因此而记恨大君。盟友之间,本来就要相互利用,这个无关我和大君之间的友情。不过,有一条情报八个月以来我始终没有告诉大君,听完之后,大君的决定大概会有所改变。”
“什么?”比莫干警觉起来。
“大君是否还记得去年严冬我冒着被冻死的危险来到北都城,劝说大君及早动手?当时大君有没有疑惑过,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要不顾一切地往北都城赶?为什么我就不等到今年开春化雪的时候来?”
比莫干点头:“当时疑惑过,但那时候事情太多,我后来忘记了。”
“大君是否知道,前年的深秋,在东陆殇阳关发生过一场诸侯大战。在那场战争中,足有十万人战死,那场大战的结果是诸侯霸主嬴无翳逃离天启城,皇室重新掌握了权力。”
“我听说过。”
“那么大君是否知道,在那一战中有数万人死而复生,和活人作战?”
比莫干一惊:“死而复生?”
洛子鄢沉沉地点头:“皇室禁止散播这个消息,但是毕竟有数万士兵亲眼目睹过那一幕,消息还是流传出来。迄今为止,那件事都得不到解释,掌权的人讳莫如深。梁秋侯非常关心这件事,发动所有消息渠道暗查,最后我们确认了一件事,使那些死者复生的,是现在皇室供奉的国师。他的名字叫做雷碧城。”
“这件事和我们青阳有什么关系?”
“雷碧城大君不认识,那么山碧空呢?”洛子鄢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名字。
比莫干感觉一股寒气从后背上流过,他想起那个名叫山碧空的大胤国师曾为他的弟弟阿苏勒施展起死回生的医术。这么想下去,雷碧城和山碧空两人的形象慢慢地重合在一起,仿佛同一个人。
“雷碧城和山碧空,是一个人?”比莫干问。
“不,但是他们恰巧拥有相似的力量,又恰好都是大胤的国师,甚至有人说他们长得都很相似。”洛子鄢冷笑,“去年梁秋侯很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消息,一支东陆旅队去了瀚州北边,他们在那里获得了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的补给,之后继续向北……”
“继续向北?”铁由大吃一惊,“朔北部的地方再往北都是荒原,一年四季都是大雪,那里什么都没有,没人能活下去!”
“那个旅队的首领,非常像大君曾见过的山碧空!”洛子鄢的声音里透着寒意。
“山碧空?他为什么要去北方?”比莫干忽然间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因为北方有狼!”
“狼?”比莫干疑惑了一瞬间,脸色变了。
“白色的狼,八尺高,不带尾一丈长。”洛子鄢盯着比莫干的眼睛,“大君,你已经想到了,在人类不能说涉足的极北之地,有这么一群狼已经等了三十年!”
“怎么?”铁由看两个人面色深重,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听来听去只觉得是个可怕的哑谜。
“朔北的白狼,蒙勒火儿·斡尔寒的白狼团,我以为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比莫干低低地叹了口气,“铁由记不记得,差不多八年前,父亲邀请来访的下唐使团在沙伦堡围猎,忽然遭遇狼群。那匹头狼是白色的,被阿苏勒一刀杀了。那是朔北的狼。”
“我倒是听说过朔北人养狼……可难道是成群地养?”铁由的脸色有些难看。
“成群地养,几千几万匹,而且你看到的那匹白狼如果放在白狼团的狼群中只能算是最小的,真正的巨狼和马一样大,蒙勒火儿的武士就骑在狼背上冲锋。这些人自称‘红骨的勇士’,有人说他们吃人肉喝人血,血把他们的骨头都染成红色。有人说他们长着人形,却有一颗狼心,可以和狼群一起捕猎,而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就会反过来吃狼。但白狼团很少靠近北都城,据说是因为那些巨狼非常怕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