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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敏贞迟疑着,难以启齿。
惜梅忙着逗弄旭萱,没看到敏贞的异样,倒是纪仁感到事情并不单纯,便对她们说:“我带萱萱到前头的夜市逛逛,让你们好好说话。”
“看她长得多像敏贞小时候,我刚才都没注意到。”借梅牵过旭萱的小手说:“姨婆没有准备见面礼,姨公待会儿买个洋娃娃给你,喜欢吗?”
旭萱有些害羞,不确定地看着妈妈。敏贞对她轻言几句,她才跟着纪仁坐上那辆汽车。
“好可爱的小女孩,那双眼睛真亮,好聪明懂事的样子。”他们走后,惜梅说。
“阿姨,我并没有结婚。”敏贞没等她问便自己说。
“什么?没有结婚?”惜梅无法消化这件事,半晌才又说:“那……那萱萱是……”
“她是私生女。”敏贞镇静地说。
“天呀!这……这就是你当年休学离家的原因吗?”惜梅虽处在极度的震惊申,但她仍努力理出头绪,“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谁是孩子的爸爸?难道……是绍远?”
这个名字像雷鼓般击在敏贞的心坎,仓皇、心虚、失措、怅恨之下,她甚至忘了否认,只问:“你怎么会提到……他呢?”
“我知道你们谈恋爱的事了。”惜梅追忆着说:“当年他看了你的信,在我面前痛哭失声,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子,询问之下,才知道你们瞒着大家相爱好多年了。敏贞,你快把绍远逼疯了,这六年来,他从不放弃找你,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我看了都难过。”
“他会失魂落魄?我绝不相信。”敏贞绞着手帕说:“我知道他事业有多成功黄家、朱家、邱家在纺织、成衣界以'合祥'的名号打响,甚至销售到国外。我想他一定娶了邱宜芬,过着夫唱妇随的生活了吧?”
“大家是曾这么希望,但绍远不肯,他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始终在等你回来。”惜梅说。
“等我?”敏贞茫然了,多么意外呀!但她坚决不受影响,倔强地说:“他不会等我,因为他早就背弃我,选择了事业,才害我不得不再一次离家流浪,他根本从不顾念我!”
“绍远说过你们的争执。敏贞,你太苛求他了!他从小被迫背负多少责任,你明白吗?”惜梅说:“他不是个圣人,不是个完人,他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已经太多人利用他了,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他呢?”
“不是别人利用他,是他在利用别人!看看,他不是由一个穷小子变成青年企业家了吗?”敏贞说。
“事实上他是真的为了报恩。‘合祥’的事业上了轨道,他就离开了。他现在自己出来创业,从头开始打拼,就是要向你表明心迹的。”惜梅说。
“不!一切都太晚了!我们不要再说他了,好吗?”敏贞哀求着。
“可是萱萱怎么办?她总是绍远的女儿。”惜梅说。
“不!萱萱是我的,和绍远一点关系都没有……”敏贞声音中有些歇斯底里。
“敏贞,你看过你母亲的悲剧,为什么要学她呢?把自己和所爱的人推到痛苦绝望的地步,不是太傻了吗?退一步想吧!何必封死前面的路呢?”惜梅苦苦相劝。
“死?不!我不想死,我绝不会像我母亲,我要看着萱萱长大!”敏贞拉着惜梅的手说:“所以我才找你来,我需要你帮忙,但拜托不要再提绍远,他只会让我更活不下去而已!”
敏贞脸上的泪、话中的痛苦,令惜梅不忍再逼,于是她只好说:“好吧!不提就不提。你要阿姨怎么做呢?”
“为了把身体养好,我要去疗养院住一年,这期间能不能请你照顾萱萱?”敏贞说。
“那是当然的。”惜梅说:“就是你,我也要亲自看护,你姨丈自己是开医院的,还去住什么疗养院呢?”
“不行!我一去姨丈的医院,大家就知道我的行踪了,而我无法承受那些压力,只怕病会更严重!”敏贞反对说。
“我会想出办法来,总之,我不会让你到陌生的地方去养病,你姨丈也不会同意的!”惜梅断然说。
敏贞感觉累了,不想再辩。两人谈这几年的生活,一问一答,手帕又哭湿了。
不再谈绍远,他却一直在敏贞心中,始终都在的。他竟没有和邱宜芬结婚?他那时不是迫不及待投向宜芬的怀抱吗?在那一夜后,在香港……
他为她的离去而哭吗?骗人的!他一向都那么会伪装……不能再想,她的生命太脆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们之间的绳索早就不堪摧折,断了。
钟轻轻敲响,敏贞收起画架,把颜料清好。这是她休养中少数拥有的娱乐,多半时候她都静躺闲坐,打算好好补偿这六年身心的耗损。
该是旭萱放学的时候了。她穿上大衣、戴着围巾帽子,走入干冷清寂的十二月天。
这是一栋古雅的日式住宅,花园旁有一小门通到邱家天井,是惜梅买下后新打通的,两家还共用一道长长的石墙,沿壁爬着牵牛花和九重葛。
原屋主移民美国,廉价让出。敏贞住进来,成了邱家神秘的客人,平日只见到纪仁、惜梅和送饭的佣人阿好。
旭萱两边跑着,白日上幼稚园,黄昏要在邱家吃晚饭和看一会儿电视才回来睡觉。她每天总要吱喳学校和大宅的事,敏贞听熟了老师、同学和几个大小舅舅,但最让人惊心的是两个月前开始挂在旭萱嘴边的冯叔叔。
那天旭萱由大宅过来,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捣米玩具,象牙色绘杜鹃的,巴掌大小。
那种似曾相识感今敏贞慌乱,急忙问着:“这是谁给你的!”
“冯叔叔呀!”旭萱说:“他人好好呀!一直和我说话,还说我好可爱。”
敏贞从头凉到脚底,差点站不住。她才缓过气,惜梅已经出现在厨房的玄关。
“阿姨,萱萱见过绍远了吗?”敏贞紧张地问。
“绍远今天刚从日本回来,我要阻止也来不及了。”惜梅脸上有些不安,“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绍远出来创业后就住在我这里,他的公司也在附近。”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早知道他在这里,我死也不会来的!”敏贞叫着。
惜梅一边按住敏贞,一边叫旭萱到房间玩,才说:“我就猜到你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才不敢说。你大可放心,绍远也不常在的,他有时住公司、有时出国、有时跑中南部,也等于居无定所,我这儿只是他歇脚的一站,他不会发现你的。”
“真的?”敏贞的心仍无法静下来。
“我绝不骗你。”惜梅迟疑一下又说:“不过,你该看看他们两个相处的样子,一见就投缘,不愧是父女天性。”
“阿姨,求你别说了!”敏贞抚着心口说。
“好吧!”惜梅叹一口气说。
从那日起,敏贞就常处在思潮起伏中,尤其旭萱提到绍远的次数愈来愈多,她毫不费力就爱上这位冯叔叔。有几回敏贞甚至看到他们在天井玩。
她痴立在半掩的门内,偷窥六年不见的绍远。他没什么变,仍是他走出黄记准备去香港的样子,俊朗和自信就像附在他身上的两个影子,随着时日和成功只会更加深而已。
太阳永远是闪亮的,不似月有残缺。她望着自己瘦得见骨的手臂,摸着尖细的脸庞,泪不禁落下。
病,药物及疲惫,使她不得不习惯绍远的近在咫尺。
小门边有惜梅新种的山茶花;红艳粉白在树上,也铺了满地。她想到秀里庭院的山茶,母亲坟前可曾记得供给?还有早随大水而逝的白蝶花和树王,可曾另外落地生根?
童稚的笑声由天井传来,一下子旭萱小小的身子就钻了过来。
“妈妈,小朋友都好喜欢你画的卡片,每一个人都抢着和我玩!”旭萱说着,由粉红色书包拿出一叠白纸说:“他们也要你画,他们最喜欢白蝶花那一张。”
敏贞笑着接住,正想再问,旭萱转身就跑掉了。
“你要去哪里?”她在后面叫。
“冯叔叔回来了,他说要给我礼物!”旭萱头也不回地说。
绍远出差一星期,旭萱天天念着。敏贞也不得不承认骨肉间的微妙感情,大太阳和小太阳,他们父女根本是同个性的人,他真的都没有察觉一丝的异样吗?
她慢慢走回屋内,才要坐下,电话铃便尖锐地响起。
奇怪,除了她打到大宅,很少人打来,惜梅有事都会亲自来说,这会是谁呢?
她刚拿起话筒,那端的惜梅就连珠炮似地说:“绍远过去你那里了!他知道是你了,我挡也挡不住……”
“怎么会呢?是谁泄密的?”敏贞手脚都软了。
“我也搞不清楚。萱萱给他看几张卡片,他就一口咬定是你画的。他说他太熟悉你的画,特别是那张蝴蝶花或什么花的……”惜梅快速地说。
天呀!白蝶花!她竟如此大意!
由厨房的窗口,她看见绍远撞开小门,直直冲来。
不!她不想见他,她还没有准备好,一切都承受不起!
敏贞把电话一丢,恰好来得及锁上后门。
“敏贞!”他在门外叫着,手用力拍打门。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对了!窗户!她设法合上窗帘,恰巧对着绍远的脸,他嘶吼她的名字!
“刷!”厨房的窗。“刷!”饭厅的窗。“刷!”客厅的窗。她在房子里绕,他在房子外绕。天呀!怎么办?
还有哪里?呀!前门!她想到去锁,但已经太迟了!
绍远破门而入,差点撞到玄关旁的一盆花。他站直了身体,看着她,像被电击一般,表情分不出是喜是怒,彷佛穿过几百年来寻她的幽灵。
“敏贞!”他声音喑哑。
仿佛一记惊雷劈裂她脚下的地板,她跳开,本能地往卧房跑。日式纸门拉下,小小的钩扣上,她整个人瘫倒在门边。
“敏贞!开门!你知道我很容易打破这门的!”他说,把地板踩得嘎嘎作响。
“你走开!不要来吵我!我不要见你,我发誓要一生一世远离你,你不要害我!”她终于受不了的开口了。
“我也发誓用一生一世也要找到你,然后不再让你走出我的视线,我说到做到,我非要打掉这扇阻隔我们的门不可!”他仍不停镀步,声音在屋子的四周震荡。
突然,惜梅在后门拍叫着,敏贞如逢救星。
“绍远,别逼敏贞,她病才刚好,人还很虚弱,不能受刺激的!”惜梅急促地说:“你先出来,让我和她谈一谈,好吗?”
“不!我绝不让步!以前我就是太顺着她,才会失去她;今天我一定要锁住她,不再让她有任何逃脱的藉口!”他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惜梅姨,我和敏贞的事必须彻底解决,没有人能帮忙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吗?”
“阿姨,不要走!”敏贞求着。
“敏贞,听听绍远怎么说吧!”惜梅也恳求的说。
“他太虚伪狡诈,没有一句话可信!”敏贞听着阿姨远去的脚步声,叫道:“你们要害死我吗?”
“你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绍远冷硬地说。
相识一生,她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对人说话,他向来都是谈判协调的高手,即便发了脾气也有转圆余地,不像这一次,连死也挂上嘴边,那样阴沉决绝,彷佛阳光之地变成地狱幽谷。
这六年,他毕竟也有不同了。
“死?你哪里知道死的滋味!”她悲愤地说。
“我知道。”他没有激动争论,只用比她更寒透的声音说:“当我读到你的离家信时;当我了解所发生的一切时;当我穿过天井、明白萱萱是我的女儿时;我的心一寸一寸被虐杀,像死了几个轮回了,那种痛苦和绝望,或许你都不曾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