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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你都看到的,若要算薪水,我们还欠他呢!更何况他给阿爸的安慰和快乐,绝非金钱所能衡量的!若不是亲戚间有顾忌,阿爸早收他当义子,哪由得你这么糟蹋他?”
敏贞根本不在乎什么金钱、回馈、衡量,她也不管绍远对黄家有什么贡献或用处,她只想到那遥远的岁月中有他的存在那个最初、最原始,引她入今生最早记忆的就是他……
四岁,在秀里溪畔,他用泥土做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圆球,尽六岁男孩子最大的细心与专注,像要串起珍珠与泪珠。她很高兴,送他绘了几朵樱花的捣米玩具和几颗糖果。
以后他每到镇上来,光著头、光着脚,一身褴褛,满是草味土味,手里总是拿着自编的竹叶小玩意,有草蚱蜢、竹靖蜒、扇子、篮子;有时还带活的,像竹筒里的蟋蟀、用线绑住的金龟子或夏蝉。
“给敏贞。”他总是说。
许多年不变的台词,彷佛她是他穿山越岭唯一的目的。
有些礼物她收,有些却随意丢弃。他是佃农之子,属于另一个世界,一点玩具和糖果却带来长久的感激和忠诚。她尚不解事,手中就被迫抓住一根绳子,绳子上有他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和心意。
十岁时,他终于在她内心成为一个有特殊意义的男孩子,也是那一年,秀子嫁入黄家做妾、敏贞的母亲悲愤而死,令她的生活整个翻转扭曲;她恨秀子、恨冯家,但都比不上对绍远的复杂感觉。
就像发现绳子其实是握在他手中,被摆弄串起的根本是她,这真让人一路寒到心底。
从此两人就在各种矛盾对立的状态中,常常角色混乱,他是童年朋友、敌人、大哥、臭男生、长工、偶像、伪善者、完人、邪恶的人……不定的感觉,使他们之间的迷雾愈来愈浓密,比一道隔绝的墙还可怕。
墙有高度厚度,摸得着看得到;雾却漫漫一大片,不知天涯海角,常教人扑个空。
她常执拗古怪,处处与他作对;她会口不择言地讥讽绍远,摆出最坏的一面对待他,就是想戳破那层浓雾。她好急、好慌,像即将瞎眼的鸟儿,到处胡闯乱撞。
她伤了他又如何?道歉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太奇怪了。
敏月回房后,熄灭油灯,在窗前发呆。
绍远的房间就在隔壁,暗黄的灯影投在院子里,她知道他还没有睡,是不是气得无法入眠呢?
不久,隐隐传来口琴声,一个极为悲凉愁邑的调子,在心情不好的人嘴上闷吹着。
只有绍远会吹口琴,透过星月下的山岗树影,也只有敏贞听得到。
言妍……白蝶藤萝……第二章
第二章
立冬以后,天气转寒,白露为霜。采茶是四季不歇的,所以茶厂依然忙碌。
敏贞在书房对数据核算薪资,手常常僵冻,必须不时在竹制的手暖炉上烘两下。
这种天气,幸好她不必跑外面。绍远回来后,那就成为他的工作。
两、三个月以来,她很少见到他,他总是随哲夫到外地送货谈生意,回到秀里则大都留在茶厂;前一阵子秋收,他还回冯家帮忙了好几天。
无论如何,他对她的态度是改变了,不再是亲切容忍。她直觉要他还债的那番话对他伤害很大,多年来,她的嘲讽刺激终于崩裂了两人对立的那道墙,在彼此间划出一道深沟,喷散出许多浓雾,使情况更加扑朔迷离。
她一向沉静,他惯于不动声色,所以这个改变没有人察觉,因为在于他们闪避的眼神中,那种不自然,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他知。
她更烦躁了,以前家里有他是令人讨厌;现在有他则是全身不对劲,远远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想找地方躲。
十八岁真是个奇怪的年龄,明明冬天苦寒,她却常身冷面热,心似燃着一把火,无法散逸,弄得她坐立难安,尤其是独自一人的晚上,特别是他吹口琴的夜。
老是那种悲伤郁闷的调调,彷佛人生多不如意似地。他在黄家予取予求的还不够吗?明知道她会听见,他偏不停止;她也不去点破,装成不在乎和不受影响,是目前对付他最好的武器了。
走廊传来人声,她立刻正襟危坐。哲夫走进来,绍远跟在后面。
招呼中,她看着哲夫,对绍远那一瞄,焦点只在他褐色的毛衣上,并没有延及面部。
“你再说说茶包的想法。”哲夫坐在书桌后,继续方才的问题。
“我在高雄海军服役时,因为管帐务,偶尔会和美军接触。我看他们喝咖啡都用一种小袋子,咖啡粉装在里面,水一冲就好,既方便又省事。我想,若茶叶也这么做,一定可以开发出新市场。”绍远的声音十分热切,“据说英国、印度都这么做,也行之有年了。”
“这样好吗?泡茶是有一套极深的功夫,有各种口味、浓度和温度,可不像咖啡或西方茶那么简单,茶包会有销路吗?”哲夫怀疑地问。
“中国的老式生意就是这样,只重内涵,不重包装,因此竞争力就少了一半。喝茶的人哪有个个去读陆羽的茶经呢?大部分人不过是图个提神便利而已。”绍远说:“未来生意的走向,包装是非重视不可了!”
“那么只重包装,不管内涵,生意又做得起来吗?”在一旁的敏贞忍不住说。
“当然要包装和内涵两者并重了。”他对她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彷佛很意外她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敏贞将两眼一垂,心里想,冯家人最会做表面功夫,天天讲虚礼,哪懂得什么叫内涵?要把那一套用到生意来,会成功才怪。
“你再找些资料研究一下。”哲夫不置可否地说,随后又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耕者有其田’政策下,我放弃祖产地契所得的台泥股票,薄薄几张纸总没有土地实际,今年还被召去台北的三军球场开什么股东大会,在场七万多个人,搞得清楚的大概没有几个。”
“我也不太懂什么叫股票,”绍远说,“不过,这和政府提倡工商业有关系。不是有些人放弃茶厂、米厂,随政府去做纺织、石化业吗?”
“我听过这些,光是纺织业就有不少人反对,说台湾不产棉花,如何设厂?结果经济部长气的说:日本和英国也不产棉花,为什么就可以发展纺织工业?”
“这话很有道理。姑丈若想另外找投资,工业是比农林业有前途。上次我们到桃园,永业叔公好像很有兴趣,说工商合并才能赚钱,他能卖布,也能做布,肥水不落外人田。”绍远说。
一听到他提“永业叔公”,敏贞的耳朵就竖得尖尖的。他脸皮可真厚,那是她朱家的叔公,与他冯家何干?竟敢信口乱叫,真是不知羞耻!
“台北的纪伦伯和纪仁叔也有这个意思,他们说制茶这一行愈来愈难做了。”哲夫说。
“是呀!我有和他们谈过。”绍远点头说。
什么?绍远连邱家都攀上关系了?敏贞心尚未定,就听哲夫进一步夸奖绍远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肯看、肯学、肯做。每个人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年纪轻轻,就那么有理想、有抱负,真是难得。这么一来,我更要栽培你、送你进大学不可了。”
“做生意实际学就可以,何必上大学呢?”绍远忙说,“何况一读四年,要花不少钱,别人会说闲话的。”
“什么闲话?我这个人完全是以才取人,绝不偏袒。以后秉圣和伟圣若行,我也给他们念大学;不行我干嘛浪费这些钱,一切都是为黄记的未来着想。”哲夫顿一下说:“我们不是早讲好,你去参加明年第二届大学联招吗?怎么又三心二意了?这样子准备会来不及的。”
“姑丈,我已经欠你们黄家太多了……”绍远说。
“胡说,什么你们我们的?这些年我早把你当自己的儿子了,你这样我会生气的。”哲夫说,“而且我放在你身上的钱可是最好的投资,以后都会加倍收回,根本没有欠不欠的问题。你若拘泥在这种保守的欠债还钱观念里,又如何在商场上打滚呢?”
一旁的敏贞一连看错好几个数字,她觉得绍远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意思是并非他赖着不走,而是黄家硬留住他、强迫他接受一切的。她几乎听不下去。想找藉口离开。
这时门轻轻推开,敏月走了进来,她的脸被冷风吹得像富士苹果般红通通的,笑容中两个浅浅的梨涡,充满了青春气息。
“还在忙吗?”她向着绍远说:“你忘了今天要教我的班级打棒球吗?”
“已经三点了吗?我都没注意到,真对不起。”绍远忙站起来说。
“这么冷的天还打什么球?”哲夫皱眉问。
“阿爸,这比坐在屋内更能御寒呀!”敏月笑着说。
望着姊姊和绍远双双离去的背影,敏贞突然很不舒服,她知道此刻再也做不下任何工作了,正想告退,玉满和秀子又出现。
“敏贞呀!阿嬷眼花看不清,你看这蓝毛衣配什么花色好?”玉满一进门就对孙女儿说。
敏贞眼看走不成,只有过去扶玉满坐下,并帮她看那本厚厚的日文毛线书。敏贞因受过三年日本教育,还略懂一些浅显的日文,但最主要的是她对配色花样的敏感度,及对女红的好手艺,便她成为姑婶姊妹中的顾问。
玉满打给秉圣的这件毛衣,有一半是敏贞的功夫,到了胸口又要添不同的图案了。
“阿笑婶走了吗?没给敏月碰见吧?”哲夫抽着烟斗问秀子。
“怎么没碰见?敏月不会摆脸色,但我知道她心里不高兴。”秀子也坐了下来。
“这次又是哪一家来提亲?”哲夫问。
“隔壁镇王老师的大儿子,听说在台北念师范学院,快毕业了。他当老师,敏月也当老师,很速配的。”玉满说:“就怕敏月又不满意了。”
“敏月这孩子向来随和,怎么拣人拣得这么厉害,个个都有意见?”哲人转向敏贞说:“你姊姊没有在外面交什么男朋友吧?”
“没听她提起过。”敏贞回答。
“我们黄家一向开通,婚姻自由,若有,一定要叫她带回来看看,偷偷摸摸就不好了。”哲夫抽一口烟说。
秀子看了玉满一眼,玉满很从容地说:“你天天只看外面,有没有看到家里头呢?现成就摆了一个在那里,你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阿母说什么,我实在不懂。”哲夫笑着对母亲说。
“绍远呀!”玉满摇摇头说:“就许你每天放在嘴边夸,就没有想到女儿也会喜欢他吗?”
“敏月和绍远?”哲夫非常的意外。
敏贞则如遭当头棒喝,她的惊讶不亚于父亲,而且吓得将一团红毛线球跌落到地。难怪她刚才看到他们并肩出去的样子会感觉到异样,这令她的胃部更是翻搅得厉害了。
藉着检线球,她隐藏自己的失态与无措。昏乱中,她又听见哲夫说话,声音是高兴的:“敏月和绍远?我怎么没想到?大概我一直把心放在绍远的前程上,没顾到他的婚姻,毕竟他才二十岁而已。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他们两个天生的一对金童玉女,不送做堆也太可惜,就不知道他们是否彼此有相爱呢?”
“绍远当然是爱啦!敏月论貌有貌,论才有才,绍远都称赞好几回了。”秀子毫不犹豫地说,“你下次细心看,他的一双眼晴全在敏月身上,敏月要什么,他不是马上有求必应吗?”
“那他还真会瞒我,我还以为他的一颗心都放在生意上呢!”哲夫笑着说,“那敏月的意思呢?”
“那还用说?这女孩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心思我最清楚。”玉满说,“若不是为了绍远,她哪会拒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