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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隆璇子心中暗道:你就算再厉害,难道还能算得清这笔账?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算不清!
“五……十两。”隆璇子怕死,却也心疼钱,知道报出来的数字多半是保不住的,咬了咬牙,认了五十两。
若说寻常街头野道士,一年能骗个五两也都算事业有成的。不过钱逸群却是听说过后世的那些信徒捐纳供养神棍,都是数以百千万计。以未来揣测眼前,这道人肯定也不止五十两身家。
“很好。”钱逸群笑道,“我便让你用这五十两来赎罪。一两银子一筷子,你愿意出多少银子?”
“我愿意全出!”隆璇子连忙道。
“那你还欠九千九百五十两。也就是九千九百五十筷子……有些累,不过道人替天行道,再苦再累也都认了!”钱逸群道。
隆璇子大哭道:“仙长,你就是把我剐了卖肉也不值那么多银子啊!”
王守忠上前道:“真人,这厮的确是个云游野道,一家一当都在客栈。虽然没有万两之巨,三五百两总是有的。”说罢,瞟了一眼隆璇子,心中怒道:光我这里就哄了不止五百两!竟然恩将仇报,毁我慧命,活该此劫!
“让人送来赎罪。”钱逸群轻摇扇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顾大姐在偷听得零星对话,暗自揣摩,很快就悟透了,不由欣喜若狂,心道:看来这道人贪的是财!不过他这江湖术却不比道术手段,真是稚嫩得紧,也只能哄哄王氏羊牯。
真正的江湖术中,哪能如此强取豪夺的?要的乃是人家死命送你,你勉强接纳。钱逸群对于这道却不甚了然。这也不能怪他,百sè人等,各行其道,哪有人门门jīng通的?
第五十六章纷沓而至
第五十六章纷沓而至
王守忠挥了挥手,让人抬了隆璇子下去,又请钱逸群上座,亲自斟酒,求教这慧命灵光的事。
“贫道为你做个法事,把根补起来。你rì后多做些施医赠药的善事,自然就养起来了。”钱逸群心中暗道: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少不得从你这里借助些了。
王守忠这回有了经验,问道:“敢问真人,是何等法事?要备下哪些资材?”
钱逸群正要说话,只听外面传来哈哈笑声。
一个苍老稳健的声音传唱道:“红颜虽好,jīng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皱,腰肢袅,浓妆淡扫,弄得君枯槁。暗发一枝花箭,shè英雄,在弦倒。病魔缠绕,空去寻医祷。房术误人不少,这烦恼,自家讨。填jīng补脑,下手应须早。把凡心打叠,访仙翁,学不老。”
“两位贤侄啊!戒罢女sè,慧命灵光自现,却信什么法事人事江湖事?”从外面步进一名老者,满头银丝,上顶纶巾,面放红光,步履矫健,果然是个人中瑞宝,寿里神仙。
王守贞、王守忠兄弟,闻听这声音便已经下座迎了出去,两人并列行礼,口称道:“晚辈等见过眉公。”
钱逸群一听,暗道:原来他就是乞花跨鹿的陈眉公,陈继儒!果然是好隐士。晚明风雅,见他一人就足够了。
“老朽不请自来,还请二位贤侄不要见怪。”陈继儒声名在外,朝廷几番征辟,却不肯做官,终究耽老林间。他的画作与董其昌并名,然而董其昌却是借助了官身,其画一味yīn柔,不如陈继儒的柔中带刚。
后人以沈周、文征明、董其昌、陈继儒为有明四大家,绝非过誉。
陈继儒踏步进来,扫了一眼在座诸人,微微点头算是回了众人的礼数。他刚才走到门口时,见王氏兄弟大举酒筵,又有曲中女郎相陪,心中不悦。及听到钱逸群说“做法事做善事”,更是不以为然,故而高唱自己所做《戒sè歌》,敲点晚辈。
王守贞让人给陈继儒添座,笑道:“眉公肯来,乃是寒家之幸,可谓蓬荜生辉也!”
陈继儒微微一笑,道:“也是有缘,路上碰着白芥子,便来凑个热闹。”
从陈继儒身后走出个清秀少年,身穿儒服头戴方巾,腰间却佩着一柄古剑。他朝王守贞兄弟行了礼,道:“小弟见眉公夜行,便拖了他来,还请恕罪。”
“芥子贤弟大功!当赏酒一坛!”王守忠大笑道。
“看来还是有罪。”陈继儒年逾七十,仍与晚辈调笑,十分开朗。
原来右侧首席正是为这白芥子留的。他在来的路上碰到陈眉公,立谈许久,仍不过瘾,便一起拉了过来。
陈眉公自称山人,从不避讳江湖草莽。白芥子肯赴王守忠的筵席,自然也是知道会遇到什么人物。唯有陈继儒身后一个十五岁的孩童,皱鼻不悦,自顾自坐了白芥子的下手,让人收拾席面。他看钱逸群时,更是露出一股厌恶的神情。
钱逸群不与小屁孩计较,心中暗道:若非道人出手,你连个席位都没有呢!
三人落座,陈继儒望向钱逸群,道:“这位道长仙山何处?”
钱逸群心中一动,道:“不敢有瞒,贫道在翠峦山应龙洞修行。”
“哦?”陈继儒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家中藏书万卷,从经史子集到稗官野史,无书不读,无所不知。他脑中细细思索,却没有翠峦山这个地方。也不记得有何处名山古称“翠峦”。
“敢问一句,这翠峦山在何处啊?”陈继儒出声问道。
钱逸群正想随便套个省,说是当地俗称,想来陈继儒也没地方查去。正要开口,却又被人打断了。
“老爷回来了!”
有侍女进来大声报道,面带惊sè。
王守贞心中一颤,暗道:还好今rì有眉公在,能帮我挡一劫!
他即将启程赴京赶考,若是让父亲王心一知道他竟参与这等杂会,必定会发雷霆之怒。反倒是王守忠面无余sè,翩翩然迎了出去。
陈眉公也跟着站了起来,道:“玄珠公竟然回来了,今rì何其有缘哉!”
不一时,一个面貌清隽的老者步入厅中,径直走向陈眉公,笑道:“眉公此来,何不早说?”
眉公也微笑答礼,引荐了白芥子与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钱逸群在旁边听了少年的名字,心下一跳,暗道:今天还真是适逢其会,有缘得很。原来这少年就是顾媚娘未来的丈夫,仕宦三朝的著名贰臣,大名鼎鼎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啊!
没想到今年只有十五岁。
钱逸群看着眼下颇有些愤世嫉俗的中二少年,难免微微摇头。
见有道人向他行礼,王心一笑道:“今rì正好,我也有个方外俊士,释门豪杰,要荐与诸公。”说罢,从身后引出个和尚来。
那和尚三十余岁年纪,方脸阔耳,体格健硕,头戴一顶黑sè羊毛毡暖帽,帽子下露出刮得发青的两鬓头皮,与留着平头的柳和尚明显是两样僧人。他身披大氅,内里是青sè僧衣,脚下一双小牛皮靴,胸前挂着串一百单八粒的菩提子。上前双手合什,向陈继儒道:“小僧法号诚闻。陈檀越名倾天下,有缘得见实在是小僧之幸。”说话间,却是北地口音。
“诚闻法师常年在北边云游说法,对关外之事知之甚详。”王心一舒朗笑道,“我在京中时便与他相识,不曾想竟然在杭州又遇见了,便请来家里,正好与眉公相见。”
王心一见厅上乱哄哄,本来不悦,因为得见陈继儒方才又开心了些,也就不追究两个儿子胡闹的事了。他要与陈继儒在此间饮宴,便让二子领着客人去芙蓉榭。那僧人扫视全场,却开口道:“贫僧久不过江,正想见见江南人物,何不一同论道?”
王心一本就信佛,为给法师一个面子,便道:“如此便重排座次吧。”
座次重排之后,王心一与陈眉公坐了主席,两个儿子坐了主陪,却请那和尚做了主宾。文光祖占了文震孟的光,捞到和尚的下首,却推给了钱逸群,自己又次了一席。白芥子、龚鼎孳各自入宾客席。许多人自知地位低下,不敢入席便纷纷告退了,王家自然也不会挽留。
这和尚也带了两个随从,俱是身高近丈,彪悍凶猛之人。这二人一样剃了光头,戴了顶斗笠,进了屋里也不取下。
见有人打量自己的随从,诚闻法师笑道:“地方不宁,非怒目金刚无以降魔。这二人是天生聋哑,只看我手势行事,诸位不用管他们。”
王心一点了点头,道:“那请他们偏厅用饭。”
二人果然不为所动。
诚闻法师比划片刻,二人喉间咕咕做声,啊呀几句,仍旧不肯离去。
“罢了,他们不肯便随他们去吧。”诚闻法师转过身道。
王心一赞道:“真忠贞之士,请他们坐。”奴仆搬了两个鼓凳,两人方才坐下,仍旧提着手中一丈多长的镔铁禅杖。
钱逸群总觉得那两个随从僧人身上煞气极重,不由注目。他这一看过去,那个高大粗壮的僧人登时回望过来,目光如炬,仿佛实质。钱逸群蹙眉,只觉得腰间金鳞篓微微一颤,探手进去,却是寻鬼司南发出的jǐng示。
钱逸群收回目光,听王心一正在请教诚闻法师“龙树论”,说些“中道缘起”与“假名xìng空”之类的话题。周围众人也不知是否听得懂,无不随着诚闻法师的讲说节拍而点头。
他正好偷偷取出寻鬼司南,放在案下展开一观。果然见山水地图变成了此间厅堂布置,七八个红点密密麻麻堆在自己身侧靠后,正是那两个随行僧侣。
钱逸群心中一惊,心道:我从接触玄门至今,所见所知不过卫秀娘一个真鬼。这两个僧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怎么会聚集这么多yīn魂?佛家不都是偏向阳刚的么?也有养鬼法门么!
他低头寻思,百思不得其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便收起了寻鬼司南,打算寻个借口出去把正事办掉,及时抽身。
“只论佛法,这位道长都要睡着了。”龚鼎孳突然冒出童声,语气不善道。
此便是荀彧献于曹cāo的驱虎吞狼之策!
他之前见钱逸群坐了主宾席,心有不服。现在又轮到个和尚坐主宾,更是气郁。想他三岁识字七岁作诗,十二岁便能开笔制艺,人称神童,走到哪里不是众人的焦点?此刻竟然成了个不为人瞩目的陪席清客!
钱逸群纳闷:哥哥我今天到底怎么了?莫非开了群嘲光环?怎么人人都要捏我一捏。你个小屁孩真是欠调教!光是十五年后,你娃叛变如小便,就该抓起来打一顿屁股!
“敢问道长所治何经?”诚闻和尚也觉得自己说得多了,转头问钱逸群道。
钱逸群微微一笑:“道人粗鄙,看过几部经典,不敢言治。”
此时道门、佛门的风气和儒林相类似,但凡有点地位的,都要挑一部经典下工夫钻研。对于儒生来说,这是科举考试要求的“本经”,理所当然。对于佛道而言,实在是前人著述太多,要想博览穷究已经不可能了。
第五十七章话不投机半句多
第五十七章话不投机半句多
诚闻倒是有高僧的模样,客气问道:“敢问道长对哪部经典心有所住呢?”
钱逸群心中盘道:哥是抄经出来的小道童,从未听过高真大德讲经说法,跟你们这帮玩嘴皮子的比不得。因此道:“读《黄庭》略有所感。”
《黄庭经》是上清派的经典,专讲内炼金丹的存思法门,以及行功中的步步见证。这事上不存在义理辩论,乃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范畴。
诚闻和尚读书不少,听了这经名,长长哦了一声,却难再问下去。
一旁王守忠却心道:是了,难怪刚才厚道长如此激动,原来他才是真的上清传人。见那邪道自称茅山法裔,自然是要拨乱反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