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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一会儿。
桃颜漾着柔情,倾前轻轻地吻上他的唇瓣。
真的好难得啊,这样也惊不醒佛哥哥来。平常她要敢主动,一定会被他纠缠得又想笑又得安抚他这个大老爷的孩子脾气。
“佛哥哥,你一定很累了吧……”她轻声低语:“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能够一家进了驼罗山,不再受累受怕,你也用不着跟人尔虞我诈,那该有多好?”再默默地瞅着他俊美的睡颜,心头暗自起誓,只要她眼睛还能张着,她的眼瞳里就只会有万家佛。跪地举起右手,轻声说道:“天上的神佛,请保佑万姓一家,我不求来世,只要今生跟我相公、儿子一块就好了。”
她回头看了眼万家佛,心含满足地起身。走到马车前,看见小四睡倒在树下,小嘴微张,像个呼噜噜的傻小子。她忍笑,赶紧帮儿子盖好长毯,再在他红嘟嘟的小嘴上亲上一口。
她眼角瞄到跟小四背对背睡的严小夏,神色蓦地淡了下来,盯着他一会儿,才在回马车取木剑时,多带一条长毯盖在他身上。
她转头看见拂晨的雾气渐渐发浓,要是不早点准备早饭,佛哥哥他们很快就要醒了。
在野外无中生有,于她是常事。顺着草地向前走有溪,她可以熬点野菜汤;运气好点,溪中有鱼,可以捣碎鱼肉,小四也可以吃得快乐。这对父子啊,每回啃着馒头时,老是同时露出吞咽很困难的表情来逗她笑。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想笑。
忽然间,溪水声没了,她顿时停步,注意到雾气以奇怪的角度散开,她心知有异,以不动为万变,眼观四方,握紧手中木剑。
白雾散尽,她不由得倒抽口气,瞪着只有几步距离的小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是……当年我跟佛哥哥起誓的庙啊……”
纵然多年不见,她也不会忘。这间庙好阴啊!当年不懂事,不觉得这间庙有什么问题,现在一看,庙身全黑老旧,从正面一进去,不到两步就是破旧的供桌,上面奉着……
她的心一凝,立刻撇开视线。
那不是神佛像,绝不是。
天下绝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她记得当年是在北方跟佛哥哥相遇,现在他们则是一路往南走,怎么会在这里遇上这间庙?
四周的空气有些阴冷,她暗自调匀呼吸,覆诵佛哥哥说过的话。
谁也带不走她,只要她不是心甘情愿,她体内有佛哥哥一半的魂魄,谁也拖不动她,她还是可以留在阳间,与他们一块生活。
视而不见地转身,要回头找马车所在之地。
忽地背后响起——
“青儿?”
霎时浑身冒出冷汗了。
“青儿!”呼喊声有些凄楚。
马毕青缓慢而僵冷地转回庙前,大眸连眨也没眨的,瞪着庙前迹近透明的一男一女。
男的约莫五十出头,有点老态;女的才四十多,貌色慈祥,有点眼熟,尤其女的眼眸几乎跟她一模一样。
“青儿,你还记得我跟你爹吗?”那声音沙沙的,带点阴凉。
她的唇掀了又掀,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干涩的声音:“爹、娘?”
“青儿果然还记得咱们!当年你才七岁,我跟你爹就走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马毕青难以移开视线,下意识低喃:
“很好……很好……我很好……”会叫青儿的,只有她的爹娘。明明她七岁时,爹娘被乱石砸死,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青儿,你过得一点也不好。”马母的魂魄飘移了过来,老脸充满哀伤。“这些年娘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过得很苦。”
“不,不会……”她有佛哥哥跟小四,怎么会苦?
“尤其这半年,你一定很难受吧?明明不必受这些苦的,为什么你相公要硬生生把你拖回来?”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青儿,跟咱们走吧。”马父开口了,带点微不可见的怜惜。
她愣了下,视线从娘亲移到父亲脸上。
“是啊,青儿,爹娘是不忍你受苦,专程来带你回去的。”
马毕青定定看着他们,喃道:“受苦?我不觉得啊。”
“你现在多痛苦,不能跟常人一般生活,还得东躲西藏,全怪你相公。爹跟娘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机会带你走了,咱们一家一块走,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了,好不好?”
马毕青注视着马母,绽出柔和的笑。
“我不害怕,也不觉得在吃苦。”顿了下,喊出那个好陌生的称谓。“娘,我现在很快乐,真的。”
“快乐?”
“是啊,当初乱石砸中你两老,我被送到杂耍艺人那儿打杂,一直没有机会回去为你们上香。后来,我相公……对了,你们有女婿了。我相公在平康县的庙里,为你们办了场迟来的法事,每年祭日也特地带我去上香。还有,你们有七岁大的孙儿,取名佛赐。”
“孙……孙儿?”马母跟马父对看一眼。
“他好可爱好可爱,天上神佛来送子,我相公本来不信鬼神,但终究还是妥协为他取名佛赐,我跟他,都希望儿子一生顺遂,无灾无难,神佛庇佑。”
“……可是,青儿,你毕竟阳寿尽了啊……”
马毕青看着他们苍白中带点麻木的表情,柔声道:
“我知道。”
“你留在阳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跟爹娘一块走,好不好?别让爹娘再担心你了……”
她默默垂下视线,轻咳一声,低声道:
“我七岁失了爹娘,我曾私下承诺自己,绝不让小四七岁丧母,爹娘没法给我的,我一定要给他,我不要他变成我这样,我不要他亲眼看着娘离世而无能为力。当年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们说,既然我到头来都得被人带走,我宁愿你们拿着钱回来好好过活,也不要你们在收了钱后死在乱石下,我没怪过你们,所以……”她露出笑颜,声音却是微微哽咽:“爹、娘,请放了我,好不好?”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不忍心……”
“我死过一次,明白身在地府的感觉。从有知觉到缓知缓觉,最后不知不觉,若不是佛哥哥硬将我带走,在那短短的时间内,我根本没有任何的感受。爹、娘,我是马毕青,是你们的女儿,是你们养了七年的女儿,请不要失去对我最后的感情,请放过我,让我想着我的爹娘其实心里还是有我的。佛哥哥是没法进庙了,如果你们肯放了我,我想办法带小四进庙为你们上香祝祷,求菩萨保佑你们早日投胎转世,好不好?”她哀求道。
“青儿,你别这样,我们是你的爹娘,所作所为都是为你打算,你再留下,最后也不过是跟你相公一样魂飞魄散,不如跟爹娘走,爹娘真的很想你……”马父马母紧跟在她身边劝道。
马毕青咬紧牙根,低声道:
“我不走!”
“青儿……”
“我绝不走!我绝不心甘情愿跟你们走!”她大声叫道。
正要撇身就走时,忽然听见身后诡异阴森的声音——
“父左母右,父系儿三魂,母系儿七魄,剩下万家佛寄在你身上的一半魂魄,我还推不动吗?平康县马毕青,享年二十四,自地府私逃,于今日七月初一缉捕过奈河桥,永不回头,拉!”
马毕青闻言大惊,回头一看,果真亲爹站左、亲娘站右,紧紧勾住她的左右手内三魂七魄,随即魂魄用力被撕扯出肉体。
不要!
意识迅速消失,体内剩余的生魂重重地由后头推了出去。
“碰”地一声,失去灵魂的身体毫无生气地倒卧在地。
突如其来的劲风十分猖狂,扫过一大片青青野草,天上浮云也疾速地移开,接着,一切归于阗寂。
啊,这是梦。
万家佛很清楚地意识到自身处在梦境里。
唯有在梦境里,才会回到在万府的少年时期。
书房内,十五岁的他,正教着青青写字,他还记得青青快满十三,字迹已练得十分娟秀,偏他那时心里有诈,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握住她执笔的小手,俊脸微红,心跳加快,柔声道:
“不对不对,该这样写的,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算吃豆腐不算吃豆腐,他默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跟着念,神态十分认真地仿他的笔迹。
十三岁的青青,还是个外表孩子气很重的小姑娘,他心里暗喜得要命,他可不要她长得太快,到头被人抢走了。
“这句话出自《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咳!”拉过青青小小的双手,他浅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不管你我相距有多远,我都跟你约定,我要拉着你的手一块白头。”
她年纪小小,对于情爱一知半解,桃脸微晕,轻轻反握住他的手。
“佛哥哥,我喜欢拉着你的手,你的手好软好舒服。”
“那……我就让你拉到一块头发白白吧,好不好,青青?”
她想了下,点头,笑得很开心:
“佛哥哥,头发白白还要很久很久呢。”
“是啊,咱们还有很久很久的日子要一块共度呢。”本要开口问她饿不饿了,可以请厨房备饭了。她待在平康县内泰半时间还是得去打杂,是他跟收养她的温爷爷说,她每天才能得点空闲来习字。
忽然间,她抽回手,桃脸展开不合年纪的笑,轻轻地说:
“谢谢你,佛哥哥。”
“啊?”不对,他记得接下来,是他拉着她一块去用饭啊。
“佛哥哥,我很快乐很快乐哦。”她一直在笑:“所以,你别难受了。我其实真的很想陪你到老的。”
“你……在胡扯什么?”
她垂下脸,低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老天还是没有听见我的愿望……”
他微一愣,正要再拉她的手时,她转身走出书房。
“青青!”他追出去,已无她的人影,突然间,遍地青青野草被一阵强风扫过,尽数消失在他的梦境里。“青青!”
万家佛猛然惊醒。
四周景色一如昨晚,青青已经没枕在他的腿上。他看着覆在身上的黑色衣袍,再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不,分明是近午了!
他立即起身,怕弄脏了青青做的新衣,于是将黑袍当作外衣穿上。走到马车附近看见小四跟媚鬼还在熟睡,青青跟木剑却已不见踪迹。
想起不祥的梦境,他强压内心惊惧,摇醒小四,问道:
“小四,小四,你娘呢?”
小四睡眼惺忪,一时清醒不过来,直到万家佛大暍一声,小四才顿时来了精神,叫道:
“爹,怎么了……娘呢?”
“你也不知你娘上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啊!娘怎么了?娘去哪了?”小四赶紧爬起来,跟着万家佛四处寻人。
严小夏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咕哝:“奇怪,今天睡得好熟喔……”起身跟在万家佛的身后,说道:“书生,搞不好我家青青是去做早饭了啦,真是紧张兮兮,你干脆成天当她背后灵好了——”蓦地闭嘴。
挡在他面前的书生,浑身僵硬无比,严小夏心知有异,从书生背后跨出一步,看见面前的大片草地上有一座庙。
“咦……什么时候多了这间庙?”严小夏讶道。
这间庙一看就知道好阴啊。
“半年前,我救回青青后,明明将这庙给烧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万家佛喃喃自语的,心神既惊且惧,几乎不敢预期接下来会看见什么东西了。
“书生,我、我有没有看错……那是什么?”严小夏不敢置信地问。
万家佛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拉下视线,有抹眼熟的桃色长裙在长草间不住地被风扑打着。
刹那之间,他浑身发颤,走前一步,发现自己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