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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的厨子是武侯从京中带来的。武侯有三好:美酒、宝刀、名马,在男人最爱好的女色上倒不太看重,身后一班女乐也是临时拼凑的吧,纵然丝竹之声入耳动听,也掩不住她们面上的依稀泪痕。
在他的举杯中,我们都举起杯,向武侯祝道:“君侯万安。”我却注意到,武侯身边那两个亲兵,今天只有一个侍立在他身后,另一个不知有什么事去了。
正要喝下这第一杯酒,忽然丝竹之声乱了一音,像是万山丛中忽然有一柱擎天,远远高出平常。我对音乐虽没甚特别爱好,可这一支《月映春江》是从小听熟的,不由看了看那班女乐。
乱音之人,是左手第四个弹琵琶的女子。她的面色如常,那一音已乱,却顺势弹下,渐渐平复。这支《月映春江》本是宫调,她那一音已转至商调,初听有些突兀,现在听来,倒似丝丝入扣,好象本来就该如此。我看看武侯,他倒没有什么异样,想必听不出来吧。
那女子面如白玉,一身淡黄的绸衫,那班女乐个个都是绝色,她更是个中翘楚。只是,在她脸上,面无表情,神色象僵住了一样。也许,她在想着被战火烧尽的故宅,被钢刀砍死的父母兄弟吧?
我有点怔怔,半晌,将手中的酒杯一仰,一饮而尽。只觉酒味入口,酸涩不堪。酒本是美酒,但此时饮来,不啻饮鸩。
这时,那亲兵忽然从后面急匆匆赶进来,凑到武侯什么说了句什么。武侯重重地在桌案上一拍,喝道:“果然是实事?”
桌案上发出一声巨响,案上一只酒杯也跳了一下。
武侯的震怒我见得不多,但每一次震怒都会血流漂杵,伏尸千里。我注意到,连他身边那两个形影不离的亲兵都有点变色。
我们这二十个百夫长也不由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武侯道:“你和列位前锋营的勇士们说说,那是什么事。”
那亲兵走上前,大声道:“左路军统制,鹰扬伯陆经渔,驻守城东,指挥不力,私开城防,致使共和叛首苍月及从逆军民两千余人于东门脱逃。”
在座的人都是一怔。陆经渔,那是武侯爱将。他是我军校早二十年的师兄,也是我的兵法教官。听说他毕业那一年,军校的一千多毕业生中,他的成绩名列第一,为此得到先帝嘉奖。十多年前,曾经有北疆的翰罗族海贼聚众十万来犯,先帝命武侯讨伐,当时他是前锋营统制,于初时战势不利时,冲锋陷阵,连胜十七仗,扭转了战局。后又转战七百余里,斩首两万,将翰罗海贼追至极北冰原之地,在武侯大军发动总攻时,连破翰罗军十座冰城,在全歼翰罗军使其灭族一役,他居功第一,自此起被人称为冰海之龙,受封为鹰扬伯,声誉之盛,一时无两。他一直是武侯的左膀右臂,在军中也以治军严整,待人宽厚著称,有人说因为他是武侯门生,因为自幼家境贫寒,是武侯一手将他带大,知遇与养育之恩令他对武侯忠贞不二,不然,他早已取武侯而代之了。后来虽然承平日久,武人多无建树,但这次征战,他所统的左路军是第一支进抵高鹫城下的,而且损兵最小,可见确实是名下无虚。说他指挥不力,那几乎是个笑话。
我还在胡思乱想着,蒲安礼已经趁众而出,跪在地上道:“君侯,陆将军绝非带兵无方之人,此事恐出谣传。”
虽然我和蒲安礼不太和睦,但他这话却深得我心。
武侯道:“蒲将军不必多言,此事绝非穴来风,日间我得知此事,初时还不信,现在却也确凿无疑。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我一怔,走出座位跪在帐前,道:“君侯,末将听令。”
武侯掷下一支军令,道:“我命你速将陆经渔缚来,如其敢违令不遵,立斩!”
他这一掷之力很大,那支铁铸令牌把地面也磕了个小坑。我接过军令,道:“遵命。”
站起身时,却见蒲安礼狠狠瞪了我一眼。他这一批人当初在军校是陆经渔直属的一班,平常他们也以此自傲。武侯也是为了照顾到他们的师生之谊,才会让我去将陆经渔缚来的吧。如果要捉拿旁人,我一定很高兴地做这事,但此时,我却更希望蒲安礼能再据理力争。
只是他已退回座位。他那一班四个百夫长,一个个都瞪着我,好象我是那告密的一样。
我提着将令走出武侯营帐,祈烈和几个什长在帐外等我。武侯赐饮,不是小事,他们也得在外侍立。祈烈见我忽匆匆走出来,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武侯命我捉拿鹰扬伯陆经渔。”
“什么?”
他也吓了一大跳。陆经渔的名字,在军中已近于神话,几乎要盖过武侯的名字了。武侯固然喜怒无常,但陆经渔现在是左路军统帅,我去捉拿他,若他部下哗变,只怕我这条命也要交待了。
我有点茫然,只是道:“走吧。”
※ ※ ※
我带着祈烈和我部下的十个什长向东门走去。还没到东门,便闻到一股焦臭之味。陆经渔所部是仅次于武侯的中军攻入高鹫城的。共和军全力防御东门,没料到武侯将主力绕到了南门,否则一定是陆经渔第一个攻入城中。
陆经渔所部两万人驻守在城门边,营帐整整齐齐,比武侯所统的中军毫不逊色。反观我们前锋营,因为是属于武侯直属的嫡系中的嫡系,多少有点骄横之气,营帐虽然齐整,但连我们这批百夫长也时常要闹点事,军纪反是以左路军最为严明。
我走到营帐前,一个军官走上前来,道:“来者何人?”
天色已暗,在火把的光下,却见那人面色如铁,身材虽不很高大,看上去却有山石一般坚实的感觉。他大概是陆经渔最为信任的中军官何中吧。
我举起将令,道:“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奉君侯将令,请陆将军议事。将军是……”
那人道:“小将左路军中军官何中。楚将军英勇无敌,小将也很佩服的。”
何中接过将令检查了一遍,恭恭敬敬地还给我,道:“爵爷在城头上,我带你们上去。楚将军请。”
陆经渔部果然名下无虚,那些兵丁无声无息,整整齐齐地让开一条道。我跟着何中,沿着上城墙的石阶走上去。
东门攻防也极为惨烈,陆经渔虽然用兵如神,但共和军最后的精英几乎全在东门了,这一仗帝国军折损的千余人有一半是左路军的。这石阶上,尽是些已经凝结的血痕,而石面上也伤痕累累。我实在想不通,以如此严整的布置,陆经渔居然会让苍月公和两千多个城中居民逃出去,难道他部下都睡着了还是什么?
走上城头,只见有个人坐在雉堞上,正入神北望。何中走到他跟前,小声道:“爵爷,武侯命人来传,来人便在后面。”
那人站起来,转过身,道:“何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跟他们走。”
何中一言不发,走下城头。等他一走,我身边的几个什长便作势欲上。我止住了他们,道:“陆将军,武侯命我传将军前去议事。”
陆经渔抬起头看了看我,道:“阁下是……”
我行了一礼道:“末将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参见陆将军。”
陆经渔道:“是率先攻入城中的楚将军啊,今日十万大军,尽在传颂楚将军之名。”
我心里不由有点得意,一躬身道:“末将岂敢狂妄,那是全赖武侯带兵有方,共和叛军才能一鼓而灭。”
陆经渔笑了下,道:“带兵有方?呵呵,无非杀人有方。”
他这话有点言外之意吧,只是我没反驳,只是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相貌。陆经渔在军校中,少穿军服,一向着士人装。现在他一身戎装,铁盔放在一边,一身铜甲上,带着些血迹,在城下的火把光中,倒似斑斑驳驳。
“楚将军,坐吧。“陆经渔走到靠里的一边,在一块残余的雉堞上用手扫了扫碎石,却并没有跟我就走的意思。
我坐到他身边,心中却纷乱如麻。武侯的命令绝不可违抗,可若他不肯跟我走,要我杀这么个手无寸铁之人,我也实在下不了手。
坐在城头,一眼望下去,尽是残垣断壁,而高鹫城正中的国民广场中,正堆火焚烧尸首,远远望去,也看得到尸横遍地。城中不少地方还在传出零星的哭喊,在暮色中听来,象一阵冰水淋入心头,那也许是高鹫城中残余的居民被搜出了吧。高鹫城经此大劫,只怕永无回复元气之日。
陆经渔看着城下,慢慢地说道:“是武侯命你来捉拿我吧?”
我不语,只是坐着,手摸着城砖。帝国有两大坚城,号称“铁打雾云,铜铸神威”,而高鹫城被称作是“不落城池”,是仅次于那两座高城的第三大城,城墙虽然比雾云、神威两城稍矮一些,却全是用南疆特产的一种大石堆起。第一代苍月公铸城时,据说用了二十三万民夫,历时两年才完工。现在,那些石城砖上却都是伤痕累累,雉碟也大多断了。我的手摸在那粗糙的断面上,掌心也感到一股刺痛。
他看着城池,低低地道:“围城三月,我曾亲眼看见城中百姓不顾一切,想要逃出城来。武侯命我,有出城者杀无赦。我做下此事,便知要担当起一切后果了。只是当年大帝明令不得杀降,何况那些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师出已逾十月,围这城便已围了三个月。听说出发时文侯鉴于高鹫城城池坚固,曾向武侯面授机宜,定下这“为渊驱鱼”之策,将苍月公残兵以及难民尽驱到高鹫城来。苍月公可能也没想到他这城里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本可支撑数年的粮仓一下子便空了。不然,以高鹫城之坚,只怕武侯的四将合围之计难有胜算,城内粮草未光,我们的粮草先已耗尽了。
我依然不语。正是他这一念之仁,惹祸上身了。他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楚将军,我们走吧,武侯只怕已然等急了。”
祈烈走上前来,想以绳索缚起他,我叱道:“退下!不得对陆将军无礼。”
祈烈却不退下,道:“将军,武侯明令我们将陆将军缚去,如果不遵号令,将军只怕也不好交待。”
陆经渔回头看了看我,道:“楚将军,你这亲兵说得对。军令如山,若有人例外,焉能服众?”
他伸出手来,让祈烈缚上了。我站着,一动不动。等祈烈绑好了,陆经渔道:“楚将军,走吧。”
我看着他,突然有种心酸。我道:“陆将军,我愿以功名赎陆将军之命。”
前锋营里,我虽与蒲安礼那几个关系不太好,另外有五六个百夫长却与我是生死之交。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么做,也一定会和我共同进退的。
陆经渔道:“楚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以武侯治军之严,你这么做也无济无事。放心吧,按我以往的功劳,武侯不会杀我的。”
这时,城头下突然亮起一片火把,也不知有几百支。我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何中匆匆上来,道:“爵爷!”
陆经渔的脸沉了下来,道:“何兄,你这是做什么?”
何中道:“爵爷,我军一万八千二百零三位弟兄,都愿以身相殉。”
我的脸有点变色。这何中话说得可怜,但话中之意,却是在威胁我。看来,这次差事的确不好办。
陆经渔喝道:“胡闹!何兄,君侯于我,等若父子,你们岂可说这等话令他难办?快退下。”
何中却不退下,道:“爵爷,你这次前去,定是凶多吉少。何中身受爵爷大恩,未能杀身以报,心中有愧。只求爵爷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