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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在地上敲出跫跫足音。
步惊云那间房虽然点了灯火,但嵌在黑暗沉默的整座楼中显得分外寂寞。
秦霜不禁想,自己吃了冷香丸,精神好,倒不必婢女多伺候,其实可以把小羞或者小涩安排过来,多少让这不那么冷清。
步惊云的内室和秦霜的一样都是隔为外间和内间的,秦霜敲了门,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外间无人,又唤了几声,轻轻推了内室的门进去,也没有人在,不禁奇怪,步惊云看来不像是喜欢四处逛的人呀……再一想,也不知道该上哪去找他,于是又退回到外间去等。
秦霜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竟是凉的,尝着味道是大红袍,但不知已经泡了几天了。想来步惊云在此生活是亲力亲为,而他的生活质量,实在是教人叹息啊……
外间除了房间自带的华丽装潢,家具则非常简单,一张圆桌,几张椅子,案几空空。唯有墙上的神龛似乎供着什么。
秦霜踱步过去,见是两个牌位,一个刻着“父步渊亭”,另一个刻着“母玉浓”,字迹拙朴而刻重,话又这么简短,应该是步惊云自己刻上去的。秦霜想到步惊云在这个地方,冷冷清清地坐着,一刀一刀将父母的名字刻出来,嘴唇紧抿,目光黯淡,就觉得一阵心酸。
也不知他的父母是何时没的,怎么没的,当年听霍庄主临死前的话,说步惊云的父母都是教绝世好剑害死的,可能就是为了保护绝世好剑和人争斗而死,让步惊云年纪小小的就成了孤儿,寄人篱下。可是虽然这样,绝世好剑终究还是没能保住。若是不来天下会,江湖上的其他人贪心不足,纷纷来抢,步惊云一己之力,绝对守护不住,带剑上天下会,是无奈中的上策,走投无路的选择了。
秦霜正这么沉思着,并不曾知道,在云阁的房顶的碧瓦上,那个几乎要融入黑夜的身影本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秦霜唤“云师弟”的声音在云阁中响起,才略微地动了动,惊落了双肩的落叶。然后他突然站起,手攀着屋檐向顶层的围栏内一跳,轻巧巧地落了地,快步地向自己的房间去了。
秦霜看了一会,突然觉得灯火照耀处,似乎步渊亭的牌位后面还放着一样东西,伸手去拿,是一个木刻的人像。仔细一看,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雕像,雕得栩栩如生。男人身体健壮,面容英伟,一双眼睛的轮廓和步惊云十分相似,应该就是他的父亲步渊亭了。
但是看到身上,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人像的左边胸口,心脏的位置,竟是人为地穿了一个洞!
这是怎么回事?看这人像的木质和牌位是一样的,应该就是步惊云亲手雕刻的,雕的又是他所祭奠的亡父,却为何要在心脏处穿一个洞?这不是对死者极大的不敬么?
秦霜怀着疑惑,伸手到“母玉浓”的牌位后面去,那里果然也有一个雕像,雕的是一个女子,却穿的一身男子的劲装,身材窈窕,柳眉倒竖,有一种女中豪杰的风度。应该便是步惊云的母亲了。但是这个雕像上也同样是不完整的,这女子的左手断口平整,分明是一刀给削去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步惊云对他的父母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难道围绕着绝世好剑还有着什么疼痛的回忆?
秦霜一边思索着是否该问问步惊云,一边想要将将雕像放回原处,一个不小心,竟把牌位碰了下来。连忙去接,却有只手比他更快,将牌位按在墙上,然后捏住,摆回原位。
手的主人就在秦霜身后,离得很近,呼吸把秦霜黑中透着酒红的发丝微微吹起。秦霜被夹在那人和墙之间,背后能感受得到那人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
秦霜不得进,也没有余地退,为了自己的好奇和失误又是尴尬又是羞愧:“云师弟……”
步惊云将牌位摆正,又将秦霜手中的另一个雕像抽走,放回原来的位置。
秦霜近距离地看着他抿着的嘴唇,平淡的神情,也没有把握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如往常一样的面瘫,又低声唤了句:“云师弟……”
步惊云的目光转到他脸上,双眼幽暗而深邃,静静地看着对方的时候仿佛能够将时间停止。就这么看了不知多久,开口道:“身体好了?”
“啊?”在目光中石化掉的秦霜又慢慢回到时间的流逝中,突然明白步惊云这是在关心自己,也就是意味着他不会和自己生气,兴师问罪了。平生第一次明白了生病的好处,不由得又感激涕零地:“云师弟……”
步惊云很小的时候随母亲去打猎,带回了一只小白狐,那小白狐极通人性,闯了祸就会前爪扒着人的衣襟,眼巴巴地看着。这时候的秦霜似乎和那只白狐是重叠的,一样的教人心软的模样。
步惊云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比起小动物来,秦霜似乎更好,因为秦霜还会叫,更教人心动。
果然那边秦霜见他不语,又偏过脑袋来,唤了一声“云师弟”。
步惊云点点头,“嗯”了一声。他刚刚端详过秦霜的面色神态,觉得身体应该还不错。去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灌下去,见秦霜瞅着他喝茶,问道:“你也要喝?”
秦霜心道,我不想拉肚子……于是摇摇头,眼睁睁地看着步惊云一仰头,将半壶茶都喝掉了。
步惊云喝了茶,坐下不说话了。秦霜蹭过去,挨着他坐了,双手撑着桌子,也不说话。明明心里很想问许多,又不知该不该问,该怎么问。
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看着灯光落在步惊云的脸上。算来步惊云今年是十五,这个年龄的少年长得极快,初见时还和自己一般高,如今却已高出了半个头,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成年人英俊和锋锐的雏形。
步惊云身穿的衣服很眼熟,与自己原来送的冬衣很像,漆黑的底色,衬得他靛蓝色的卷发更为醒目,上面绣着简单明快的云纹,只是比较薄,领口袖口也不缝绒毛,与眼下的天气正合。也不知是哪里的巧合,今年进贡的秋衣竟和去年的那身自己看中的冬衣那么像。
就这么犹疑着,倒是步惊云先开了口:“风阁已经有了主人。”
秦霜点头道:“他叫聂风,是‘北饮狂刀’聂人王的儿子。”
步惊云道:“他爹很有名气。”
秦霜道:“可惜……英雄末路。”接着便将在乐山大佛上发生的事和步惊云说了遍。之前众人上山的时候步惊云可能有所耳闻,但是这回听到秦霜讲,他还是听得很耐心。
听到聂人王为了救聂风被火麒麟吞噬的时候,步惊云微微动容,静了一会,道:“那个聂人王,他是真英雄。”
秦霜点点头:“聂风的娘,武林第一美人,并没有看错人。”
步惊云的目光直直地看过来:“那她离开聂人王,投了雄霸,是被迫的?”
秦霜顿了顿,叹气道:“不是……但她最终后悔了。她没看错聂人王,却看错了自己的心。说到底,人心易变。”
步惊云不说话了,他的目光转向放着牌位的神龛的方向,若有所思。
秦霜又道:“说起聂风,也教我头疼,一方面希望他快些好,另一方面他若真清醒了,我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步惊云问道:“解释什么?”
秦霜苦笑:“他在乐山问我,师父是不是带走了他娘的人,我情急之下说了‘不知道’。他爹聂人王已经惨死,我是不是应该将他娘的事情继续瞒着?”
步惊云摇摇头:“他终要知道的。”
其实步惊云说得很对,聂风生活在天下会,终究是要知道的。虽然天下会里见过颜盈的人不多,但是知道雄霸带她回来的人却是不少。那么多人,悠悠之口,如何防得住?
而说出雄霸和颜盈的关系就要说出颜盈已死的真相,此时的聂风,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可是……”秦霜双眉蹙起,“他刚刚亲眼看着父亲惨死,现在又告诉他,他娘也是同一天自尽了,他如何禁得住?”
步惊云沉默了。这一回,秦霜感觉到他的沉默是浓重的,像是某种有形质的气息,从他的轮廓中散发出来,连灯火都显得黯淡了。
然后步惊云缓缓地道:“他必须禁得住,因为他是风云之风。”
秦霜正要问“这和风云什么关系”,只听步惊云继续道:“因为我就是亲眼看到我父亲惨死,我母亲在同一天自尽。我已经禁住了。”
秦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步惊云的目光从坚定变得迷离。这是秦霜第一次看着他露出这样的目光,那么犹疑,那么不知所措。他知道,步惊云在回忆他的过去,他是如何经受住了父母在同一天双双亡故的恐惧和痛苦。
而他的过去,便是聂风的来日。
风云汇聚是天命,他们光辉灿烂的将来是天命,原来他们所有的父母双亡的过去也是天命。风和云,那么不同的两个人,在有的方面却相似到可怕。所以在电影里,面对着给了他们温暖和希望的同一个女子——孔慈,他们会那么执着,而孔慈死后,他们同样的,是心如死灰的落寞。
步惊云垂下眼帘:“聂风,他还有人可以恨,我不知该恨谁。”
秦霜一愣,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聂风还可以恨一个在明处的雄霸,而步惊云的杀父凶手却在暗处?
那么那两个残缺的雕像又代表了什么?如果说设立牌位是代表着尊敬和怀念,那么亲手破坏雕像无论怎样都不像是带着一种正面的感情。若步惊云所经历的是亲父被害,亲母殉情的惨剧,他所需要的就只是为双亲悲伤,为何会有负面的情绪?
霍庄主曾经说过是绝世好剑害死了步惊云的父母,说明了他们的死是和绝世好剑息息相关的。
秦霜还记得步惊云初上天下会时在雄霸面前说到了绝世好剑的开锋方式,说剑是至寒之物,要用至热之物方能开锋。而至热之物……秦霜的嘴唇翕动,随着记忆中的那个步惊云,一字字地默默吐出:有情人的血。
秦霜的目光和步惊云一样投向神龛。
为何两个雕像所残缺的是那两个位置?步惊云母亲玉浓少的是左手,但是细细一想,她是侠客的装扮,她少的不仅仅是一只左手,还有一样侠客必有的东西——武器,而步渊亭胸口所开的那个洞——他少的是心。
秦霜倒抽了一口气,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只要再加问一个问题:绝世好剑为何至今尚未开锋?
而接下来,步惊云亲口将这个可怕的真相说了出来:“绝世好剑没有开锋,因为剑成之日,我爹已不像一开始那样喜欢我娘了。我娘知道了,亲手杀了他,然后自尽。”
秦霜的震惊已经无以复加。
聂风,他还有人可以恨,我不知该恨谁。
我不知该恨谁。
该恨谁……
是的,步惊云究竟应该恨谁?恨他变了心的父亲,还是恨他狠下心的母亲?没有人是仇人,却没有人做了对的事,所有的错误和痛苦,都留在了活着的人身上,而活着的人,身上流的是爱恨交织的血。
步惊云既敬重他的父母,却也难以原谅,那两个雕像就是证明。步渊亭少掉的变易的心,玉浓少掉的杀人的手,这些是步惊云的审判。
而他的审判又像他的回忆,藏在牌位的背后,藏在沉默的阴影里。
爱的背后就是恨。
我不知该恨谁……
其实,我也不知该爱谁。
“云师弟,”秦霜深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