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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傅临终的时候留下话来,叫咱们遇到了难解难决的题目可以去求黄龙寺的正觉法师指点道路,如今老师父的意思也说是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要咱们只顾一步一个脚印儿往前走,走到没有路可走了再去找他。那咱们就定下心来跟林炳在大堂上见一个高低上下吧!老师父还特别关照咱们,要防自己人想法不合拍,步子走不到一块儿去。照我看,咱们眼下不合拍的想法,不外乎有的人主张躲,有的人主张斗。如今咱们听老师父的决策,决心跟林炳斗下去,斗到底,不把林炳给斗倒了,誓不罢休。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对不对,最后还得听我叔的。”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立本,等待着他拿大主意。
立本也跟本良一样,相信天下总还有好官,不见得府里省里直至京师里都跟林炳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只要吃了秤砣──铁了心,豁出一条命去不要,层层上告,万一遇上一位还有天理良心的清官,官司就有从根底儿上翻过案来的希望。因此他宁可当尽卖绝打官司,也不愿意躲进深山冷岙里去。为的今天这番争论因雷一鸣而起,立本只得借着老和尚的因头顺水推舟说:
“老师父说的:‘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我也是这个意思。躲,总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是万全之策。官司已经告到了县里,咱们躲出去,先落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怎么断怎么判,倒只能全听人家的了。明明是上风官司,也就变成了下风官司。看起来,躲确实不是上策。那么,两条路除去一条路,就只剩下打官司这条下策了。事到如今,这条路是不想走也得走。还是老师父的那句话对:自己人里边,先不要三心两意,才能抱成一团儿,拧成一股,同心合力跟林炳干到底。我就是这个宗旨,宁可官司打输了,死在法场上,也要挺起胸脯子说理讲理争理,绝不东躲西藏窝窝囊囊地死在那个山旮旯儿里,叫人家笑话咱们是怕死鬼。大伙儿要是没有别的说的,咱们就按老师父指点的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儿,照直住前走,不管他有千难万险也绝不回头。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了,也要挺起腰杆子来,跟林炳干到底!大伙儿说,行不行?”
“行!”
“就这么着了!”
“跟林炳干到底!”
哄然一声,一屋子人同声说出了各人跟林炳周旋到底的决心以及与林炳势不两立的态度,情绪顿时激昂起来。
只有二虎一个人依旧斜靠在床铺上不动声色,冷静地考虑着面临的这一场纷争究竟应该怎样安排,才能够自己遭受最小的损失而把林炳置之于死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就在大家的喧嚷嘈杂声中,他陡地坐直了身子,用压倒众人的大嗓门儿喊了一声:
“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立刻,喧哗声沉寂了下去,屋子里静得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二十多双眼睛,一下子全都转向了二虎,注视着他那张平时总是笑逐颜开而这会儿却显得十分庄重严肃的脸。只见他略为往前挪了挪身子,依旧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不慌不忙地说:
“打一开头,我就是反对打官司,主张躲进山里去的;今天我照旧还是这个主张。不过有两句话,我得跟大伙儿说清楚了:第一,老师父明明说:想在县衙门里争出一个理字来,那是梦想。他叫咱们一步一个脚印儿朝前走,绝不是叫咱们拿皮肉性命去跟官府里的刑具刀斧拼。打官司,结果不外乎是输理输钱又输人,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一点,我是认定了的。第二,我主张是主张,大伙儿要是不同意,我决不生二心,上刀山下油锅,我跟大伙儿一起闯!要是有半点儿外心,我就不算是吴石宕的异姓兄弟,为天地所不容!”
二虎的这一番言词,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也说出了本厚等一伙儿上山派之所欲言。顿时间,屋子里的空气又为之一转。本厚原来就想着要说几句憋了好久的心里话的,听了二虎的几句话,自己想到的他都已经说了,除了连连点头之外,也就不想再说什么。倒是南乡老哥雷一鸣,为的是刚才的一番论争皆因他而起,既然吴石宕的主事人已经做出决断,二虎也已经表明了心迹,他当然也不能保持沉默,让人看起来态度暖昧。等到声浪稍为小了一些,雷一鸣站了起来,用他那特有的洪钟般的胸腔共鸣对立本、对本良也是对大伙儿说:
“刚才二虎兄弟说出了我想说的心里话。自打前年跟本良师相识以后,不论他的武艺还是他的为人,兄弟都十分佩服。林炳告了他冒籍,抢走了他的头名武秀才,这口气儿连我都咽不下去。如今是骨头上刮肉刀连刀,一档子事儿没完又生一档子事儿。林、吴两家的冤仇已经越结越深,想和是和不了的了。和不了,当然就只能斗下去。我没有什么能耐,不能替吴石宕人想出个万全的妙计来。不过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林炳勾结上官府,做好了圈套,单单就等吴石宕人去钻了。我为本良师的安全着想,不愿意眼看着这么好的人去上当送死,这才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劝大家暂且先到我们山里去躲一躲风头。总之,不管你们是打官司也好,进山去也好,我姓雷的一定帮忙帮到底,别的本事没有,给你们跑个腿儿探个信儿什么的,总还说得到办得到。在山里,我们弟兄伙计多,在城里,我也还有几个过得着的知己,用得着的时候,都能把他们找来。林炳满以为跟官府里勾搭上了就可以一手遮天了,我偏要他明白明白小百姓的厉害。谁胜谁负,咱们就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张二虎和雷一鸣的话,尽管没能打消立本和本良见官讲理的决心,不过话越说越明,不管是采取什么样的决策,大家伙儿要跟林炳周旋到底的决心,却是越来越坚决,越来越齐心了。
第三十三回
软硬兼施,大老爷狗脸儿猫脸儿变戏法
反宾为主,小百姓正面儿反面儿揭疮疤
古时候打仗,每逢临阵,主帅就会传下令来:三更造饭,四更饱餐,五更拔寨而起,然后列成阵势,等待着与强敌决一胜负。吴石宕人进城打官司,大堂上是怎样一个架势?县太爷收了林家一千六百两赃银,将会怎样发作?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判本良他们的死罪?在堂上跟林炳对质,怎样才能叫赃官做不得手脚、卖不得情面,却叫林炳理屈词穷,败下阵去?在客店里度过的这一夜呀,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在翻江倒海,又有谁能够安然入睡呢?
三更刚过,临时充当火头军的大虎就悄悄儿地起来摸进灶间里去打火烧水做饭。从门窗里传进来的火刀与火石相击的砰砰声,干柴湿竹在炉膛里爆裂的噼啪声,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得真真儿的。但是每一个人都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假装睡着,连大气儿都不放出,生怕惊醒了别人。其实,分睡在三间屋子里的二十来个人,又何尝有一个是真睡着了的?
一交五鼓,汤热饭熟,大虎这才把人都叫起来,盥漱栉洗,准备吃完饭,早早儿地去过堂打官司。
客人起得早,饭店的小伙计也不得不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起来张罗碗筷,端出几样隔夜剩下的素菜来。正月新春,还是日短夜长的时令,大伙儿吃完了饭,天色不单不见亮,反倒比方才更黑了似的。
时间还早,大伙儿就在店堂里坐着抽烟等天亮。立本怕误了时辰挨板子,说是赶早不赶晚,在店里等不如在衙门口等,就点起几个火把照着亮儿,抬上二虎,悄悄儿地出店堂过溪投县前而来。
一干人到了衙门口,东方才刚刚泛起一丝儿鱼肚白。寥落的晨星眨眨眼睛,三三两两地逐渐躲进云层的后面去了。衙门口除了那四个张着大嘴等待吃人的站笼之外,静悄悄儿地阒无人迹。大栅栏里面,兽环大门紧闭,只有门边一间房间的窗户里透出一点点昏暗的灯光,那是门上的二爷们在坐夜。立本经过昨天下午的一役,懂得了衙役隶卒的厉害,不敢在栅栏外久呆,悄悄儿地又把人带回荷花池对面几家店铺的廊檐下坐着。只要县衙门的大门一开,他那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到。
约莫过了半个来时辰,这才看见从坐夜的那间屋里移出一盏灯来,一个人捧着,一个人挪开那根足有五十斤重的大门杠,嘎嘎响着把门推开了。这就是说:时间已到卯牌,县太爷快要升堂点卯啦!说话间,住在衙外的吏役僚属们也陆续来应卯,平时显得冷清清而又阴森森的衙门口,一天中只有这一会儿时间才觉出几分热闹来。
约莫又过了半个来时辰,显然卯时早已过去,快交辰时了,衙门里这才传出一阵急促的梆子声来。衙门口也不再见有袍褂整齐戴着大帽子的相公大爷们进出了,里面的二爷们却顿时忙乱起来。梆子声一停,三班衙役发一声喊,太爷坐堂先点卯,后听下属们回事儿,一宗宗地分拨当天的大小事务。今天是开印以来的头一天,大小僚属们都穿戴得齐齐楚楚的,恭听太爷的调拨差遣。
这时候,才见林炳兄弟白衣素服带着来旺儿跟林国梁一行四人不慌不忙从东边大街上缓步而来。到了衙门口,林炳瞥了吴石宕人一眼,努努嘴示意来旺儿去门房通报一声。还没等来旺儿迈进那条高门槛儿,昨天那个门子赶忙狗颠屁股似地迎出门来,一面呲着两颗板锄似的大牙冲林炳嘿儿一乐,一面叫一个小衙役把他们四个带到仪门东面廊下的一间空屋子里去了。
吴石宕人一大清早就到衙门口来候审,那门子既能看见林炳,焉有看不见这二十来个人的道理?不过是佯作不见,懒得理他们就是了。这会儿走出门来,把林炳接进去了,再要假装看不见,不是有点儿对不住昨天的那一两多银子吗?,当下又唤过一个小衙役来,把昨天点到名的那十七个人都带到西边廊下的候讯房里去静候太爷传呼。
候讯房里并没有桌椅板凳之类,一间房铺着半间稻草,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儿。大厚门板外面,安着铁门闩,看样子刚逮来的未决犯,就是关在这里过夜的。本厚回身探出头去想看看对面林炳呆的那间屋子是什么模样,却叫站在门口的那个衙役给轰回来了。
候讯房离大堂不过十来丈远,金太爷的尖细嗓音说起话来跟蚊子嗡嗡似的,这里当然听不见。不过每发落一件事情,承办差役脆响的“喳!喳!”回答声,却听得十分真着。过了好半天儿,该回的事情回完,该分拨的事情也分拨已毕,该开始审理案件了,只听堂上几个衙役一递一声高喊:“传原告──林炳!”紧接着东廊下带领林炳的那个小牢子也提高了嗓门儿像唱歌似的唱了一声:“传原告林炳!”听上去,好像故意把“原告”两个字念得格外重些响些,尾音也拖得格外长些,以此来向吴石宕人告警示威似的。
自从九月二十六日吴本良大闹林家后院儿,乡约地保联名上禀,一直到正月二十一日县太爷发下牌票来提审,中间还经过一次验伤验尸,小四个月来,不论是地方上还是衙门里,谁也没有提起过“原告”、“被告”这样的字眼儿。可不是么,案子是地方上出面公禀的,格斗双方又各有死伤,未曾过堂审理,谁敢下孰是孰非的断语?今天是验尸以后的正式初审,忽然间从县太爷嘴里冒出一个“原告”来,而且是安在林炳的头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