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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正以后退的堂,吃过夜宵以后又在内书房接着办一宗要务,不知道几更天儿上才安歇的,这会儿只怕睡兴正浓,不敢惊动。大伙儿又立待了有几袋烟的工夫,这才听见金太爷的尖细嗓音在里面叫小跟班儿的传话升堂。大伙儿赶紧排班儿站好,只等太爷驾到。
平常时候,要是有吏役僚属为私事误了卯,历任太爷有例在先,那是一定重责不饶的。今天太爷自己误了卯,当然是因为夜审睡迟所致,如此夙夜为公,僚属们是只能交喙赞美,称颂备至的,怎敢有闲话?
公堂上依然是那么庄严肃穆,好像这里什么样纤小的罪恶勾当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金太爷在公案上落座,尽管心神恍惚,倦眼半睁,眼前看见的似乎仍是翠花儿那对圆滚滚的白奶子,不由得心里感到样样事情满足如愿。吴本良的案子,经太太的妙计安排,已经有了口供,而且天衣无缝,不露任何形迹;存心拆台的谣言制造者,经翠花儿提供线索,也已经逮捕归案了;更难得的是夫人贤惠,既不争风吃醋,还能够察言观色,促成好事;翠花儿又是如此的温良柔顺,步履轻盈,婀娜多姿,衙里衙外牵线搭桥之余,还善于体察太爷的心思,百般献媚,曲意奉承,隔长不短儿的主动进衙来恭请偷情。金太爷心里一高兴,往常点卯总是紧绷着的那张寡妇脸,今天居然也露出了一丝儿笑意,办起公事来,也比以往更加痛快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点卯回事儿发放完毕。闲杂人等打千儿告退,各回各房,这才留下壮班站堂,接茬儿开审。
头一个提上来的是张二虎。他架着双拐,步履艰难地转过戒石,在堂上伸一腿屈一腿地单腿跪下。金太爷见他伤势未愈,也不计较,倒显得挺和气似地问:
“张二虎,你的腿伤还没有好利索吗?”
二虎不知道太爷今天憋的是什么屁,头一个提他,却又问这无关紧要的话,只好据实回答说:
“回大人,枪子儿打碎了小人两寸多长一截儿大腿骨头,如今用柳枝对付上了,还没跟老骨头长在一起,吃不得份量,大夫说:得一年以后才能照常走路呢!”
“噢,柳枝接骨!这个大夫医术高超,倒是应该替他传传名气!这一回,你白挨了这一枪,不觉得冤得慌吗?”
又是一句出乎意料之外的奇怪问话。应该怎样回答才是呢?二虎是个精细人,灵机一动,就顺着他的话茬儿回答说:
“大人恕罪,小民实在觉得冤到家啦!林吴两家发生争执,小民一个拉架的,白挨了一枪不说,还得裹在里面陪着打官司,真叫从哪儿说起?求大人明察!”
金太爷干笑一声说:
“你说冤,本县倒觉得不冤。你一个拉架的,不分青红皂白,就帮着吴家打起林家来了,这叫向一个打一个,应该叫做帮凶,怎么能够叫拉架呢?”
“回大人,小民路过林家后院儿,听见里面打得热闹,推门一看,是林、吴两家兄弟四个干起来了。小民一想,不论贫富,总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兄弟,就跑过去想给他们拉开,有话慢慢儿说。这时候,林炳一剑搠倒了本善,只当小民是帮吴家干架来的,不由分说,抡剑当头就砍。小民当时手无寸铁,情急了,才不得不拣起本善扔下的四齿儿还手。这一来,劝架的也就变成了干架的啦!”
“照你这么说,这是一场误会啰?”
“回大人,实在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你跟林团总往常可有争执?”
“论情份,小民跟林炳也算是师兄弟,不过平时从来没有交往,又不是一个县里的人,就是在大街上碰见了,也是各走各的道儿,连一句话儿都不说的,素常更是井水不犯河水,路归路,河归河,无恩无冤,就跟不认识的一样。帮忙倒帮出不是来,真是太冤了。”
“你说太冤,本县还说是不冤。吃这一次亏,也好叫你知道‘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只为强出头’这句俗话并不俗。我再问你:你去拉架的时候,果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动武吗?”
“回大人,小民当天一早就出门去了,直到半夜里才回来。要不是为了抄近道儿,连他们干架的事儿我都不会知道呢!”
“照你这么说,你实在是无辜啰?”
“本来跟小民一点儿关连也没有,如今倒成了脱不开的关连啦!”
“那么,要照你的心思,怎么处置你自己才合适呢?”
“要照小民的心思,本来就是阴差阳错的事儿,与小民无干,说清楚了,放小民回去,也不敢问林家讨伤药钱,自己认倒楣,慢慢儿将养去就是啦!”
金太爷听二虎说得轻松,不觉放声哈哈大笑起来说:
“啊哈,你倒推了个干净!只怕这汗,还是要出在病人的身上呢!听说你跟吴本良还是互为郎舅,又是从小儿的好朋友,焉知你们不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起去砸明火的?就算你是无意中碰上了,见有人在跟吴本良格斗,你这个好朋友不帮着姓吴的去打姓林的,那才怪哩!”
“回大人的话,小民不敢撒谎。开头进去,倒是诚心诚意去劝架的,待见到林炳搠倒了本善,又不分青红皂白抡剑就砍我,小民也就火儿上来了。这就成了真的帮着姓吴的打姓林的啦!”
金太爷听二虎这么说,不禁尖着嗓子拍案大笑起来:
“哈哈!痛快!痛快!这两句话说的才真叫实话呐!其实,你打的那叫蒙头架。打了半天儿,大腿都叫人给打折了,还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真是个浑小子!本县倒是喜欢你这个浑劲儿,也喜欢你这个痛快劲儿。你的案子,本应当把你押送回籍,交永康县去审理,姑念你是个浑小子,腿伤又未复元,经不起山路颠簸。到了那边,出不起这一笔使费,也是活受罪。好在你一不知情由,二未伤人命,倒不如宽大为怀,不作追究,就按你的心愿把你放了,才是真正救了你了。不过你一定要记住这次教训,住后少惹是生非,少管闲事,更不许跟林团总记仇,听见了没有?下去吧!”
张二虎没有想到金太爷今天会如此开恩,官司会结束得如此顺利,只是不知道本良的官司是怎么断的,心里还捏着一把汗。不管怎样,只好先按本良的主意,按事先串好了的口供,尽量地把自己摘开,不牵扯在里面,万一有个不测,也好有个人在外面接应。如今太爷既然肯于开恩放人,就一歪脑袋,朗声回答说:
“谢大人恩典!小子记下了!”说着,就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拐出公堂,一径走出大门来。大虎和小顺儿接着,各诉情由,且在门口等着,看下面的动静如何,再作区处。
金太爷发放了二虎,接着提审除立本、本厚之外的十二名吴石宕人。十几个人在堂前跪成了两排,太爷发话说: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到林宅后院儿去的?”
众口一词地回答:
“当夜半夜里听见林村枪响,立本二伯挨家儿把我们叫了起来,说是立志大伯上林家讨牛不归,本良、本善、本忠、本厚后来也去了,这时候林村枪响,怕他们四个有失,叫我们各带家伙去看看。我们到林家的时候,本善已经死了,本良、二虎受了重伤,乡约和地保已经到场多时了。”
金太爷侧着脑袋问:
“那么说来:林、吴两家械斗之先,你们什么因头也不知道啰?”
大伙儿回答:
“我们卖力气人家,天一黑早早儿就睡了,别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
金太爷轻轻地拍了一下公案,皱着眉头说:
“两个糊涂蛋的乡约地保!事后到场的人,叫你们来干什么?你们该来,凡是当晚到场的林村人和林宅的合家上下,不是更该来了么?真是混帐行子!统统地都回去吧!没你们什么事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十三个人稀里糊涂地被轰下堂来,到衙门口跟大虎、二虎他们会齐。大家都惦着那三个人的下落,谁也不肯走开。
押在候讯房里的十六个人,一下子放了十四个,最后才把立本和本厚父子同时提上堂去。金太爷开门见山就问:
“吴本良兄弟四个深更半夜地去林宅找碴儿械斗,是吴立本你的主使吗?”
立本一听金太爷把本良他们去林家寻父要牛说成是找碴儿械斗,又把自己编派做主使人,心知这里面有文章,赶紧分辩说:
“回大人的话,我们吴石宕的工匠替林家在蛤蟆岭头修陵园,丢失了一头牛,有人指说是林国栋牵走了。小民的哥哥吴立志上门去要,深夜不归,小民才打发他们兄弟四个去林家寻父要牛的。其中并无找碴儿械斗等情由,请大人明察!”
金太爷“噢”了一声,不置可否,却又问本厚:
“你们兄弟四个一起去林宅,他们三个都进去了,留你一个在外面巡风,是也不是?”
本厚回答:
“我大哥说我年纪小,留我跟我三哥在门外等着,不让我们进去,怕万一打起来了,免得我们受伤吃亏。后来二虎哥路过这里,见里面打起来了,进去拉架,我三哥也跟了进去。林炳一剑捅死了我二哥,接手跟二虎哥又打起来。我一看事情不好,才到村子里去请乡约地保的。”
金太爷点点头说:
“这样说来,吴本良倒的确是憋着打架的谱儿去的。实话告诉你们俩说:昨夜提审吴本良,他已经承认以寻父要牛为名,借机报前年林团总告他冒籍因此考不上武秀才的宿仇。同时也承认了他拿林国栋当盾牌,以致林国栋中砖身亡的实情。此案经本县审理,现已查对明白,拟判决如下:
一、吴立志下落不明,与林宅无关;
二、林宅宰花牛一条,与吴石宕走失的大黄牯天关;
三、吴本良借机报复,开端寻衅,假手杀死林国栋,罪同谋害,按律当斩,呈报有司后发落;
四、吴本善伙同吴本良动武行凶,被杀身亡,咎由自取,已由尸亲领回自行埋葬,不再追究;
五、吴本忠行凶杀人,以利刃刺死林国栋之妻张氏,畏罪潜逃,自有本县发出海捕文书,通缉拘捕,待缉捕归案之后,另行定罪发落;
六、吴本厚在外巡风,罪同结伙,姑念其年幼无知,且未伙同动武行凶,特从轻发落,由亲族领回自行严加拘管,今后不得无事生非,若有不法,一经查明,罪上加罪;
七、张二虎协同吴本良、吴本善等持械格斗,本当与吴本良同罪,姑念其不明情由,出于鲁莽,以致误会,且身受重伤,特从轻发落,兔罪释放,嗣后再犯,两案并发。
八、亲属吴立本等一十四人,确不知情,与吴本良、吴本忠等杀人凶犯无涉,一概发回本籍,各本营生;
九、林国栋夫妇无端被杀,实属可悯,除由杀人凶犯吴本良、吴本忠以命偿命外,另应偿给尸亲林炳等烧埋费白银三百两,限三月内分三期交齐,如有拖欠,唯族长吴立本是问。
此案本县即交刑房拟稿呈报上司详批,你等可先行回乡,听候判决到来。下堂去吧!”
立本听说本良已经供认寻衅杀人,几乎不敢相信,又听说着落自己身上追索烧埋银子三百两,更是大吃一惊,正要申辩,两旁的衙役不由分说,把他们俩叉下堂去了。
这边金太爷又把林炳等人宣上堂来,如此这般宣讲了一番,也叫他静候有司批复。这本是事先捏好了的窝窝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林炳称谢之后,又禀证物中有龙泉剑一柄,原是妻室回定信物,雌雄一对,特申请发还。太爷命掌库吏役取来当堂发放,林炳拜谢而去。
至此,林吴两家的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