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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就算是全有救了。林炳就是手眼通天,有更大的本事,有老侍郎的面子在那儿搁着,白太尊是不会收他的关节人情的。如今只要设法维持过这几天去,不叫老雷和本良受冻受苦,别的倒是不用耽心的了。回头又要大虎辛苦一趟,带几个人上街去,不论哪家轿行里有轻便竹轿赁一顶回来,顺便再把这两个小沙弥送回雪洞前老隐吏家里去。
雷大嫂见立本样样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帖了,称谢不迭,笑着说:
“我们梅她爹,从小就是个拗脾气,心里有个什么准主意了,就是十条牯牛也拉他不回来。今天碰在这位太爷手里,打他几板子,冻上他几天,也能磨磨他野性,降降他虚火,叫他改着点儿拗脾气,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儿。我们山里人从小在雪地里滚,比你们大概要禁冻些。她爹年轻那阵子,天生成的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一蹦就是三丈高,谁管得住他?三更天半夜里的,跟我拌两句嘴,怄两句气,一跺脚就蹿到山上去了。我怕他遇上野兽,一个人招架不住,请了几家街坊,点上火把带上家伙满山上找他,怎么也找不着。又怕他掉进雪窟窿里出不来,冻也冻死了。我们十来个人在山上转了大半夜,一直转到天都亮了,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只好提着一颗心下山来。到了山脚,才看见有一溜儿脚印往山神庙那边踩过去。大家琢磨着他准是奔山神庙里过的夜,就顺着脚印儿找到山神庙里。脚印儿没有了,人也没找到。正想往回返哪,猛一抬头,你猜怎么着,这个冻不死的裹着破棉袄缩做一团儿,躺在大樟树的树杈子上睡得正香呢!”
二虎听雷大嫂子说话又风趣,又豪爽,不禁说:
“这一来可涨了行市了,大嫂子往后准是再也不敢跟他斗嘴怄气啦!”
雷大嫂一拍巴掌,说:
“我呀,不惯他那毛病!该说他的,还得说!他要再跑哇,说下大天儿来我也不去找他啦!”
大虎也插进话来说:
“空城计只能使一次,哪能老使啊!打那以后,恐怕大哥再也不跑了吧?”
雷大嫂提起了往事,一时也拢不住闸,就接下去说:
“打那以后不久,他干开了卖膏药这一行,成年价开码头跑外乡,大正月里出门去,不到腊月底不着家,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天,没几天在家里住。家里的事儿不论大小全扔给我。饶是这样,年下回家来,钱没挣几个,却像是当了大官儿似的,脾气倒涨了,三句话不对付,仗着他力气大,还是要跟我使性子呢!”
立本想起刚才在溪边雷大嫂舞起铜锤要打本厚的事儿来,也说:
“刚才在溪边见大嫂舞起那一对儿铜锤来,简直比我们石匠抡大锤还轻松。大嫂子有这一身武艺两臂神力,大哥还敢欺负你呀?”
雷大嫂见立本又提起刚才那一段故事来,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赶紧拿话隔过去说:
“什么呀!我十一岁那年到他家当童养媳,人还没有锅台高,挑半挑儿水就跟挣命似的,水桶还直打我脚后跟儿。那会儿他就已经膀大腰圆,是个虎头虎脑的棒小伙子了,抡起他那对儿宝贝铜锤来,呼呼山响,吓得我见了他就跟避猫鼠似的,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他呢,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调唆,还专会欺负我,冷不防就像逮小鸡似地逮住我,跟抡铜锤似的抡着我玩儿,吓得我大哭大叫起来,他就跟他那帮一起练拳脚的小伙子们乐得哇啦哇啦叫,直不起腰来。等他把我放下来了,我两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哪儿站得住?一头栽倒在地上,逗得他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亏得我婆婆待我好,为这档子事儿,他妈烧火棍儿都打折了两根,不过都没打着他,就地一滚,就叫他跑了。过了几年,我也长大了,他见了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我才算逃出来了。庄重了一年多,我十五岁上婆婆病重,公公就给我们圆了房,说是冲喜,其实是怕婆婆一没了要守三年孝,圆不成房,家里又没个嫂子姑娘的,得有个人管家。圆了房,老毛病又犯了,仗着他力气大,尽欺负我:不打不骂的,老拿人当猴儿似的耍着玩儿,谁受得了哇!这种逗乐子的事情,又不是两口子干架,回娘家去连在妈跟前都说不得,真把人气死了。那年他跟我怄气,出门跑码头去了,家里上山下地做饭喂猪大小事情全扔给了我。我心想:谁的力气也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就赌气非要练出点儿本事来不可。打那以后,我就咬着牙自己给自己重担子挑,一百斤,二百斤,三百斤,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加,一直加到四百来斤挑起来还能跑,叫棒小伙子看了都吐舌头才罢休。我还故意把两头小猪养在楼上。我们山里房子小,上楼没有楼梯,只能蹬着梯子上。每天早上我一只手扶梯子一只手抱着小猪下楼,晚上又抱着小猪上楼,小猪每天长半斤肉,我的力气也就每天长了八两。一直长到两头猪都二百多斤重了,我照样一低头就能扛起来上梯子。那年腊月他跑码头回来,我存心在村口水碓里把四百斤大米装成两大麻袋等他,见他一露头,我也就从水碓里挑起大米来往家走,还故意在半路上坐着歇歇气儿。等他走近了,这才接过包袱来,把扁担递给他。他见我挑着挺轻松的,还只当是两袋麸子呢,不在乎地接过扁担去钻肩儿就挑,一挑没挑起来,逗得躲在水碓里偷看的姊妹们”咯咯咯“一阵大笑,这才不得不硬硬头皮,强挣扎着挑回家去了。一路上压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儿。嘴里不说,心里倒是有一半儿服了我了。”
大虎憨笑着问:
“这一回,他该服了你,不干再欺负你了吧?”
雷打扫也憨笑着说:
“要是就这一招,哪儿能让他服了我呀!我还有更出奇的高招儿说治他呢!等到吃过了晚饭,喂完了猪,我就发话说:‘把咱的两头猪扛到楼上去吧!’他一听就炸了:‘谁叫你把猪养在楼上去的?’我也不饶他,顶他一句说:‘你一甩手走了,家里连个男人也没有,猪养在楼下,半夜里要是狼来了豹来了,谁去轰啊?’他见我说得有理,看看那猪,每头都有二百五十斤重,再看看那梯子,两根杉竿,十二根横档,一丈多高,直上直下,空着两手上下,还得加十二分小心呢,扛一头大肥猪爬上去,不是笑话吗?他摇摇头,说是没那本事。我说:‘你这么能,那么能,力气比牛还大,一头猪都扛不上楼去呀,扛不动,闪在一边儿,瞧我的!’我肩膀上搭条围裙,把猪轰到台阶旁边,那猪是每天上上下下叫我扛惯了的,我一哈腰,就乖乖儿地趴在我肩上了。我一手扶着猪,一手扶着梯子,噔噔噔一会儿就爬到了楼上,那头猪也就哼哼唧唧地卧倒在草窝儿里了。我下楼来把围裙递给了他说:‘这不是轻轻松松就把猪扛到楼上去了嘛!你试试?’他不甘心栽在我手里,接过围裙去搭在肩上,也把猪轰到台阶旁边,那猪认生,不肯叫他扛,折腾了半天,弄得他全身是泥,也没把那头猪扛了起来。我接过围裙,一钻肩儿就又扛了起来,转眼间又送到了楼上。这一回,我算是真地出了气儿了,他呢,这一回是孙悟空回花果山──一个跟斗栽到了家啦!”
大家没有想到雷大哥与雷大嫂之间,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不禁也都暂时忘了痛苦和忧愁,笑了个前俯后仰。二虎说:
“这一回,雷大哥总该服你了吧?”
“他呀!天生来是个朝天的灯盏,摔到了地上也是朝天的时候居多,不会服输的。他说那是猪认生,宰了以后,他说他能扛俩!年下宰猪,他还真把死猪扛到楼上去给我看,不肯认输。我说扛活的才算本事,扛死的是个人都会,不算功夫。不过打那以后,他可再也不敢小看我,更不敢拿我耍着玩儿了。”
立本还不忘刚才她耍锤的那股子溜索劲儿,一定要刨根儿问底儿,又问她说:
“你十一岁上就到了他家当童养媳,不管怎么说,这一身武功,总是大哥手把手地教给你的啰?”
雷大嫂摇摇头说:
“要指着他教我这两下子呀,日头就该打西边出来啦!我练出这一身力气来,他还不服气儿哩,哪儿还肯教我练铜锤?咱们脑子里有髓儿,鼻子底下有嘴儿,又长胳膊又长腿儿的一个大活人,还能叫尿给憋死了?他不教,自个儿偷着学嘛!我们圆了房五年,也没个孩子。我十九岁那年,乡亲们上山围猎,从大虫窝儿里逮回个五六岁的孩子来,一身的伤。人说那是母大虫死了小崽儿,奶子胀痛,叼个孩子回去给它嘬奶的。他们见我没孩子,我男人又是跑码头专治伤科的,就把那孩子给了我。也有人说,大虫奶大的孩子,不通人性,养不大的。我偏不信,明明是个人,只要他往后跟人在一起过日子,怎么会不通人性呢?我给他起名叫小虎,拿他当儿子养着。不上一年,一身的伤全好了,也会站起来走路了,还会开口叫妈了。这时候,我有了红梅。小虎是老虎奶大的,红梅又是小虎带大的。这就别提兄妹俩有多野了。小小的年纪,力气还都特别大,胆子也不小,错眼不见,七八岁的哥哥就敢背着妹妹上深山里去采野果子吃。红梅四岁那年,她爹自己拉风箱化旧铜铸了一对十斤重的小铜锤,来教给小虎练飞锤。不到一年工夫,十斤重的小铜锤就嫌轻不中使了,换了一对二十斤的;十斤的一对儿就给了他妹妹,由哥哥来教她。五岁的娃娃使五斤重一只的铜锤,抡得起来却收不住手,急得直跺脚,那才真叫有意思哩!这时候,我就充当学监,他爸怎么教小虎的,小虎又是怎么教给红梅的,我也就钉着红梅怎么学怎么使。好在我十一岁到他家,光看也看了有十几年了,学起来,比他们两个孩子总容易长进些。再过二年,小虎又嫌二十斤的铜锤轻了,家里再也找不出那么多的旧铜来,就到铁匠铺里定了一对儿铁的,净重五十斤。那对儿铜的,就归了我。每逢她爹不在家,我们娘儿仨就在一起练。从此,我落了个浑名儿,叫做‘铜锤大嫂’,还管我们红梅叫‘铜锤疯丫头’。‘铜锤大嫂’的浑名儿都叫了两年多了,他还只当是借他‘铜锤大哥’的名气,沾他的边儿,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也会使飞锤呢!一直到红梅十岁那年,说要换一对儿二十斤的了,才知道小虎扔下的那对儿铜锤我在使着。我说我都使了好几年了,他还不信,追着问红梅是真事儿还是假事儿呢!”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红梅来,对大虎说:“这疯丫头,去洗几个碗,这会儿还不回来,指不定又疯到哪儿去了呢!”
大虎听雷大嫂讲她自己的故事,听得正来劲儿,见问起红梅,满不在乎地说:
“左不过是在隔壁这两间屋子里跟哥儿几个一起玩儿呗!你放心,丢不了。”
立本也想起小红跟红梅一起去洗碗的,八成儿是洗完了碗跟来喜儿一道在隔壁屋里玩儿,就说:
“时候不早了,大嫂一路辛苦,早点儿安歇吧!来喜儿他们,还得回东门去,轿行里的轿子,还得去讲妥了抬回来。我去把他们叫过来吧!”
立本到东隔壁去一看,不在屋里;到西隔壁一问,说是红
梅她们洗完了碗,就把来喜儿叫走了。再到雷一鸣住过的房里一看:房门虚掩着,桌上点着灯,旁边放着母女俩带来的竹篮子和包袱,人却一个也没有,全不知到哪里去了。立本这才有点儿着慌,进屋把人都叫出来,要大家分头去找。本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