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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间烟火食的凡人了。有人说他能一次连发三支箭,支支都插在百步开外的铜钱眼儿里;有人说他舞起一百二十斤重的关王刀来,就跟小孩子玩儿秫秸棍儿相似。所有这些传说,林炳自以为练过几天功夫,还不算太外行,总不怎么相信。架不住说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亲眼目睹,有鼻子有眼儿的,说得林炳也狐疑起来了。好在吴石宕离林村近在咫尺,是真是假,不妨找个机会亲自去看一看,就一切都明白了。
一天吃过晚饭以后,林炳独自一人悄悄儿地踱到吴石宕来,见村前旷场上果然有一群人在练各种各样的兵器。一个四十上下年纪,口操一半儿外乡话一半儿缙云话的汉子在指点他们,间或也接过兵器来比比划划,做一下示范。林炳是个有心人,又学过几天拳脚,早已经看出这位教师教的是上阵厮杀的真本事,不是只图好看的戏班子功夫。冷眼看去,那学艺才一年多的吴家子弟们,竟有多数人的武艺超过了自己,不觉大吃一惊:要是这样下去,吴石宕人眼看着就要在这一带地方称雄称霸了!自己一心想学武,打着灯笼到处投师不着,却把一个送上门来的拳教师让吴石宕人白白地捡了去,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开起武学馆来了,岂不可恼?
林炳闷闷不乐,噘着嘴回到家里。见了林国栋,备说吴石宕的拳教师如何了得,眼下吴石宕人的武艺已经如何高强:“这帮穷骨头有了个这么了不起的拳教师,好比老虎长了翅膀,还不翻了天?要是等他们羽毛长全了,翅膀长硬了,那可就不好办啦!如今天下大乱,四境不宁,民心思变,不是这里造反,就是那里抢劫,不论是成伙儿的还是单拨儿的,都跟咱们这样的有钱人家过不去。再说,咱们村的团防,名义上是一户一丁,早就拉起来了,其实不过是个空架子,连一个认真会使家伙的也没有,真要有个风吹草动,谁能上阵砍一刀刺一枪?吴石宕那帮穷骨头,早就梗着脖子想展翅儿了;还记得那年国梁叔去通知他们跟咱们村联防的事儿么?他们不单是人也不派钱也不出,还说什么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用不着提防强盗土匪来抢。既然不怕抢,那他们学武练功为的是什么?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他们离咱村这么近,要是有个什么动静,首先磕着碰着的,还不是咱们家?他们村子里有好几家是咱们的佃户,要是他们腰杆子硬起来了,往后还能听咱们家的令儿吗?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看,这个拳教师搁在他们那儿早晚是块病,不如趁早把他挖过来,断他们的水,灌咱们的田;要是挖不过来呢,也得想个主意趁早把他撵走才好!”
一席话,说得林国栋也慌了神,赶紧让林炳亲自去把本村最有学问的林步雪请来,商量商量看是怎么办最妥帖。
这个林步雪,是道台老爷林步云的堂弟、林国栋的堂叔。早年读书,也中过秀才。进学①以后,一面在村塾里教几个学生,一面每隔三年,每逢子午卯酉,就是东摘西借,也要到省里去赶考。十多年中,前后赴过四次乡试②,不知是祖坟风水不好呢,还是三篇八股文章做得不合主考大人的脾胃,总之是前三场接连落第,还怨命蹇(jiǎn 简)福薄,以“时运未至”自慰;最后一场,则因挟带被黜(chù触),当场出丑,从那以后,就再也无颜把提了十几年的旧考篮再提到省里去了。“学而优则仕”,学而不优,当然也就仕途无门。鲤鱼跳不过龙门③去,变不成龙,不管这条鱼有多大,依旧是条鱼;林步雪科举不第,做不成官,只能算个“士”,依然穷愁潦倒。老秀才如今六十多岁了,依旧只能在村学里当个塾师,依靠教几个拖鼻涕蒙童、收三五百文束脩度日。好在林村二百多户人家,大都以农为业,读书的人不多,自打进士老爷故去以后,村子里就数这位茂才④公最有学问了。一领青衫,居然坐镇林村学塾达四十年之久。近来上了几岁年纪,又当了乡约①,德高望重,居然也是村里数得着的头面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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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进学──科举时代,只有考取了秀才之后,才有资格到县里或州府的学宫里读书,并领取一定数量的补贴,所以考取了秀才的,哪怕并不真的到学宫去读书,都称为“进学”。
② 乡试──经由县考、府考、院考(由学台主持的考试)录取的童生,叫做“秀才”;秀才每隔三年(逢子卯午酉)到省城应考,叫做“乡试”,考中的叫做“举人”。
③ 龙门──河津又名龙门。神话传说:鲤鱼跳过了龙门,就能变成龙;以此比喻科举时代的“一举成名”。
④ 茂才──秀才的别称。汉代因避刘秀的讳,把秀才改称茂才。
① 乡约──清代与保甲制度相辅而行的一种乡自治组织,由乡里推举出“年高德重”、“众所素服”的人,经报州县衙门承认,即正式授为“乡约”。职责是劝人奉公守法,宣传封建伦理、官府禁令等。
乡下人对读书人特别是有学问的读书君子,向来都是恭而敬之,礼而宾之,十分崇拜佩服的。他们能挑一二百斤重的担子,却拿不起那支好像有千万斤重的羊毫笔来。因此,对林步雪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秀才,人人都拿他当圣人看待。不是么,那书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的,都是圣人的文章,能代圣人立言的人,当然也是圣人,即便不是亚圣、小圣,至少也是圣人崽子无疑的了。因此,不但有什么字据文书都要请他代笔,家里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情分拨不开,也都要找他指教。
当年鲁国曲阜的大圣人,有在陈蔡绝粮,几乎饿死的时候;如今缙云林村的小圣人,也有读错字,几乎羞死的时候。有一次,他给学生讲书,把“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读成了“临财母苟得,临难母苟免”;不知怎样一来,又被学问比他大的进士老爷听到了,老实不客气地揶揄了他一顿,从此落下了一个外号叫“母狗”。把母狗和他这样斯文的读书人相提并论,岂不是侮辱斯文吗?圣人的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士可杀不可辱”嘛!不过他虽然感到受辱,感到羞耻,终究没有被杀,也没有那勇气自杀。无可奈何中,他只好给自己辩解:说是那天讲课,忘了戴眼镜,看花了眼了云云。可是他的蒙生们偏偏不守“非礼勿言”的塾训,竟纷纷指天赌咒说:他那天讲课,那副白铜眼镜明明架在他的鼻梁上──大家也都明白,一离开眼镜,有学问的老秀才,就会连一个字也不认识的。
于是他就只好按照另一条去做,那就是“非礼勿听”,随便人家怎么叫,给他一个充耳不闻,不就什么也不存在了么?这个办法还果然真有效,“母狗”这个外号叫了几年,终于渐渐地被人们遗忘,叫的人一天天少了。
只是好景不常,作为一个孔门儒生来说,也太不争气了:有一次他给学生讲《论语》,居然把“子见南子,子路不说”①读成了“子路不说(音shu ō)”。这时候,进士老爷已经故去,像这样的纰缪(p ī mi ù批谬),本来是再也不会有人发觉的,不幸有个林村的学生到邻村去串门儿,为了这个字的读音,跟小伴儿吵到人家的塾师面前去了。笑话传了开来,于是乎这位林圣人又得了一个雅号,叫做“子路不说(shu ō)”。
……………………① 子見南子,子路不说(音yuè,通悦)──見《论语·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南子是卫国卫灵公的夫人,当时实际上掌握着卫国的政权。孔子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南子脚下,企图通过南子的支持得到卫灵公的重用。这种行径子路看了很不高兴,谴责孔子。孔子发誓说:“我要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老天爷不容我!”
不过,林老夫子对于自己这个新的雅号到是并不怎么感到恼火。原因是人们嫌“子路不说”四个字叫起来太长太拗口,慢慢地自动简化成“不说”两个字,而“说”字跟“雪”字在缙云方言中却是完全同音的,于是听起来“不说”就和“步雪”相差无几,没什么差别了。别人叫他“不说”,他就可以认为人家是在叫他“步雪”。尽管他的辈份儿比一般人高一两辈儿,比那些拖鼻涕的村童们要高三辈儿,让他们直呼其名,未免“犯上”。不过那也因为村野顽童,愚昧无知,不读圣贤之书,未经圣人教化的缘故。圣人们总是量大福大的,“宰相肚里好撑船”嘛,至圣如林公步雪者,对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难道还不能宽宏大量,原谅他们么?
等到林炳去把“子路不说”请到家里来,叔孙三代人计议了半天,到底还是读过圣贤之书的人有学问。“子路不说”说:
“像这一路穷途落魄的英雄,讲的是江湖义气,报的是知遇之恩,结的是生死之交,绝不是多捧上几两束脩银子就可以把他挖过来的。要想把他挤走,事情好办;要想把他从吴石宕挖到林府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事情要想办成,非得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然后由我出面去游说。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准保叫这个刘某人心甘情愿地自己来就你家的武学馆。”一席话,说得林国栋父子言听计从,佩服之至。
过了几天,吴石宕前前后后的大小村店,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股子邪风,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纷纷,都在传说吴家留下的这个外乡人,不是白莲教①的余党,就是长毛反②留下的太平军。有的说,风声已经传到壶镇吕团总的耳朵里去;有的甚至说,吕团总不日就要派人把刘浪抓去审问了。风声渐渐地传到吴石宕来,吴家父子和刘浪也都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恼火得了不得。可是传说纷纭,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是谁第一个说出来的。本良他们计议一番,打算先礼后兵:吕总团要派人来抓,就由全村人出面联名去保;要是不答应,就叫他们找人出来对证;找不出人证来,就到县里告他一个诬良为盗,仗势欺人的罪名,闹僵了,要是动起武来,那就跟他们硬拼。立志和刘浪虽然都觉得这不是办法,但也没有更好的两全之计。谣言传了几天,虽然越传越奇,却也不见吕团总派人来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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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白莲教──是一种民间秘密组织,又称焚香教,为河北蓟州人王森于明代天启年间所创建。缙云民间传说中的白莲教,则是一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物,而且带有神秘色彩,与历史上的白莲教并不相同。
② 长毛反──因太平军留长发,所以太平军起义被蔑称为“长毛反”。
有一天下午,吃过了晚饭,“子路不说”穿着白竹布长衫,衣襟上挂着眼镜袋,手里拿着白折扇,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往吴石宕走来,进了本良家,指名要见刘教师。刘浪到这个村子来住了一年多,虽然早就听说过林村有这样一位老夫子,却从来不与他来往,也没见过这位老塾师来吴石宕串过门。
虽然本良、本忠他们七八岁的时候都在林村村塾里寄过学,但终究是外姓人,平时并无往来。不过论起来,总也是本良等人的启蒙教师。今天既然是老学究屈驾枉顾,指名要见自己,想来必然有事,就和本良父子一起出来接进屋来,坐下待茶。本良当然只能在一旁站立。
老冬烘先是一番客套,说了些“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