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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股时文也就越来越觉得乏味而讨厌。可是读书人的出路只有应科举一途,而应科举就非得熟习这种制艺不可。刘老先生虽则心中不喜欢这种干瘪刻板毫无生气的文章,为了应考,也不能不硬着头皮言不由衷地做几篇。这样的东西,难入考官的法眼,落选自是意料中事。因此,提了三十多年考篮,头发都白了,依旧是个老童生,连秀才的衣巾都没有混上。感叹生不逢时之余,学一个“五十而知天命”,不愿再进考棚去跟那些孙子辈儿的娃娃们抢粉汤包子吃了。从此纵情诗酒,专读非圣贤之书,并决心要把他生平所学统统传给儿子。他的两个儿子福禄、福寿,都生得聪明过人,不到十岁就能赋诗作文,有大小神童之称,可惜几年后同时染上了天花,在一个月中相继死去。老先生痛定思痛,就把女儿当儿子看待,起了一个大名,叫做“亚男”,教她读书写字,承继所学。三年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福喜”,老头子就把心思移到了儿子的身上,对女儿的培育也就渐渐地由放松而停止了。因为有这么一层因缘,福喜他姐姐读过好几年书,能认不少字。长大以后嫁给立志,成了吴石宕唯一识文断字能读会写的堂客,眼界见识也都比别人要广阔得多。
今天晚上冬花听到了官司打输、本良被判死罪的消息,当时虽然也脑袋嗡地一声几乎立脚不住,但过后随即镇定下来,照常切菜喂猪,不动声色。
三个月来,丈夫下落不明,一个儿子身负重伤,一个儿子远走高飞,好好儿的一家人家,叫林炳拆了个七零八落。巨大的悲痛袭击了她,也淬炼了她,使她更加痛恨林炳,也更加坚强起来。尽管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礼教习俗,规定了她在家族中只能听话不能说话的地位,但她懂得自己应该怎样忍住悲痛,配合族中的决策去跟林家厮拼到底。她从来喜儿口中,明明知道立志已经死于林炳之手,但是族中决定没有得到确证之前暂不举丧,她也就在新年中照常贴出了大红春联①,闭口不提立志的生死存亡一个字。今天虽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但真假如何,还未见分晓,一切都应该等立本他们回来以后另作计议。这个时候如果不能冷静沉着,一哭一闹,不单乱了自己的阵脚,还叫仇人看了笑话去。为此,她能够做到把一切痛苦和不幸都埋藏在心里,不轻举妄动,凡事等公中作出决断以后,再另定行止。
……………………
① 缙云旧俗:有丧事的人家,写春联的纸要用蓝色,不能用红色。
立新一进屋,那几个正在小声嘀咕的毛头星就沉不住气儿了,没等他坐下,三房里一个叫本清的半大孩子就急不可待地站了起来,以压倒众人的尖细嗓音激动地大声说:
“进城之前,二虎哥早就算定了这场官司是非输不可的。如今怎么样?不能不信服人家看得准想得远吧?大伯和大哥总惦着跟恶人讲理,等到吃了亏上了当,后悔可又晚了。要是早听二虎哥的话,躲进深山老林里去,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永不见畜生之面,上哪儿关咱们的人去?如今大哥叫他们关进了大牢里,再要想法儿弄出来,可就不容易啦!眼下应该怎么办,趁这会儿三伯在这里,咱们大伙儿琢磨琢磨,定出个准主意来才好呢!”
有人挑了头,另一个叫本强的小伙子也沉不住气儿了,梗着脖子说:
“刀子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说怎么办?宰只鸡还扑腾几下子呢!人家要咱们的脑袋,能乖乖儿地自己摘下来,双手捧着献上去?我看倒是本厚先头的那个主意高:等林炳回来,趁他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先把他送回姥姥家去,一不做,二不休,再把他一家大小斩尽杀绝了,咱们全都上山落草去!等人马招多了,咱们就打进城去砸大牢,连那狗赃官的脑瓢儿也给他揪下来!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民不反官逼民反的事儿,不由你依不依,除了这条道儿,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由于本强说出了大家心中想到而又不敢说出来的话,屋子里轰地一阵好像开了锅。在往常,像本强这样的“乳臭小儿”是不敢在族中长辈面前这样说话的。谁要是敢于贸然一试,三叔公那根油亮的老竹拐杖就准定会跟谁的脑袋瓜儿叙叙交情。奇怪的是,今天三叔公居然没有发火,只是用手拈着胡须,沉吟不语。
有人挑了头,又不见三叔公呵责,于是憋足了气儿的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就这个题目议论开了:有主张等县里的人回来以后一起干的;有主张就现有的人先干起来,事成之后再去跟立本汇合的;有说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等林炳回家就该先去端他老窝儿的;有说多派些人伏在半路上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先干掉林炳再去杀他媳妇儿和兄弟的。不管是哪种意见,立足于斗这一点则完全一致。经过进城之前是躲是斗的那一场争论,再经过今天官司打输了这样的事实,这会儿人人都认定打官司是下策了。
立新听了听,不见再有什么新的主张,这才挥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不慌不忙地说:
“看样子,大伙儿是决心要跟林炳斗到底了。还有人主张层层上告接茬儿打官司的没有?大伙儿的主意,究竟哪个为上,哪个为次,哪个行得,哪个行不得,这会儿我也说不清,认不准。我只有一个想法:不管怎么个干法,都要等二哥他们有了确实的消息之后再作决定。咱们吴石宕,拢共就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肩膀头能搁得住一点儿份量的,多一半儿进城去了;剩下咱们这几个,一者是人少力量小,二者二哥他们在城里究竟怎么安排的,咱们不清楚,要是自作主张地胡干一气,跟二哥他们牛蹄子两掰着,再想掉过头来可就难了。不管怎么说,好歹咱们再等三天。三天之内,大伙儿多动动脑子,我跟三叔和大嫂他们也再琢磨一个万全之计。三天之后,要是二哥他们还没消息,咱们这里就一边准备动手,一边着人进城去找二哥去。能挂上钩儿总是以挂上钩儿为妥;实在联络不上,那就得靠咱们这几个人自己拿主意干他一场了。三叔你看,暂时这么安排一下,行不行?”
三叔公已经多年不管村里的大小事务了。这次立本进城去打官司,把村里的事情交给立新代管,又怕他有些事情一个人拿不定准主意,临行前又再三关照他重大的事情要多跟三叔公商量。吴绍林见立新办事稳重,没得说的,只是要求大家对外要严守秘密,村里的动静,半句也不能传出村外去;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外村有人问起此事,就回说这是林国梁放的谣言,真相如何,等立本回来就一清二楚了。
大伙儿逐渐散去以后,立新又劝慰了他大嫂一番,也告辞要走。月娥娘送到门口,见左右没人,这才压低了嗓音悄悄儿地对立新说:
“她三叔,不是我妇道人家胆小怕事,要按大伙儿刚才说的那样办,我瞧着有点儿不怎么妥当呢!大伙儿都在火头上,只知道杀了仇人解气,先不说人力多寡办成办不成,就算办成了,后事怎么安排?光知道上山落草,这个草怎么个落法?上哪儿去落脚?再说,上山落草,就是独坐山岗,自立为王,不听朝廷官府的号令,不再完粮纳税,可是安下营盘扎下寨,不免还要招兵买马、劫富济贫。村里的年轻人,拍拍屁股就走了,家里那些破的烂的,本也不值几个钱,倒是不用惦着,只是女人和老人怎么办?就算咱们村不少姑娘媳妇儿都会点儿武艺,自古山寨上也不乏女大王和女兵,总不成连老人孩子也全都带上山去吧?官军来剿,不免有打的时候,也有走的时候,有这么些拖累,怎么打仗?单是我随便这么一想,就有这么多的难处,要是细想起来还会更多。这样大的事情,你这个当家作主的,责任重大,千万可不能轻举妄动啊!”
听大嫂想得这么多,这么远,立新心里也很激动,不过他是个喜怒不形之于色的人,依旧十分平静地憨笑着说:
“多谢大嫂惦着给我提个醒儿。这些事儿,我也正在一件件琢磨着呢!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不是等着二哥回来再商量么?就是二哥一时回不来,咱们大伙儿人多主意多,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斗倒他林炳,再平安离开这里,大概还是不会出拐的。”说着,转身走了。
本良娘看看他的背影儿消失在黑暗里,这才关门进屋去。
当天夜里,就在大伙儿从立志家里出来后不久,立德也从林国梁家里心神不宁地回来了。
他这一趟去林村,当面见到了林保正,耳朵里又灌进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消息:什么过完头堂本良就被打进了大牢,其余的吴石宕人,也全都被扣押起来啦!什么有一个人替本良拔铳①,在街上骂父母官,让县太爷给送进站笼里站起来啦!吴本良杀人抵命之外,还要着落亲属身上追赔烧埋银子一千两啦!等等,等等。更主要的,还是林国梁假充知己地悄悄儿告诉立德说:林炳一回来,就要在吴石宕挨家挨户地大清查,凡是跟吴本良有关联的人,都要算作是通匪写入另册,往后还要三天一问,五天一查,不服管束者,轻的送到团防局去打屁股,重的送到县里去站站笼……
……………………
① 拔铳──打抱不平,出面干预。
立德越听越担心,越想越害怕,整整一个通宵,上睫毛就没碰下睫毛。第二天一早,尽管还是硬硬头皮进宕干活儿去了,却是“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一锤子没砸在钢钎上,倒把自己的大脚趾头砸扁了一个,不到半晌午就拄着拐杖回家来,想进城找儿子,也去不成了。
转眼到了第三天中午,多数人都以为城里不会有人回来了,小强子却三口两口扒拉完中午饭,就到村子外面去等着,倒好像他算准了今天准定会有人回来似的。当他老远地看见大虎从林村那边走过来,就喊着跳着迎了上去,当他看清了大虎身后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的时候,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奇怪地问:
“怎么就回来你一个,我二伯他们呢?”
大虎顾不上跟他细聊,只说了一句:“进村说去!”并不停住脚步。小强子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进村去,一边跑一边喊:
“大虎回来了!大虎哥回来了!”
全村的人都以为不会有人回来了,立新正在跟吴绍林商量派谁进城去打探的事儿,忽听大虎回来,全都喜出望外,一齐拥出村口来接,又一齐拥着大虎进了立志的房间。连立德都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瘸来了。没等大虎落座,心急的人就一连提出好几个问题来。大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大伙儿知道扣人心弦的叙述就要开始了,全都屏息着呼吸,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大虎先说头堂官司,县太爷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吴石宕人统统扣押起来立德一听,先就急了,赶着问:
“我家小顺儿也在押么?”
大虎斜视了他一眼,轻声回答:
“他又不是进城去打官司的,扣他干什么!”
立德放了一半儿心,小声地嘘出了一口气。
接着说当天夜里雷一鸣被捕,第二天一早过二堂,县太爷宣判了本良的死刑之后,就把扣押的吴石宕人统统都放了,却把雷一鸣狠打一顿之后关进了站笼屏息静听的人们迸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立德听说关进站笼的是雷一鸣,不是他儿子,又放下了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