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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听的人们迸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立德听说关进站笼的是雷一鸣,不是他儿子,又放下了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
往下说到立本亲赴黄龙寺求救,老和尚踏雪进城智激李隐吏,来喜儿、小红路遇雷大嫂、雷红梅,三个小鬼头营救雷一鸣未成,老和尚带着马驹、牛娃连夜返回黄龙寺座中多数人都不知道来喜儿和小红还活在世上,今天突然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平息下去的窃窃私议声又一次骚动起来,而且响声比上次更大,几乎要把大虎的话音淹没。立德听到这些事情当中都没有他儿子的份儿,最后那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也完全放下了。
再说到第三天雷一鸣生命垂危,雷大嫂决定动手硬枪,本厚去石笋前搬兵,黑夜里分作三路:一路砸站笼放出雷大哥,另一路打牢中救出本良,又一路冲进李家宰了翠花儿大伙儿听了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大叫:“砸得好,杀得好!”等听到跑了林炳,大家又都“唉”地一声长叹表示遗憾;等听到梅守备带兵来追,双方在学宫前肉搏血战,吴石宕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以少胜多,死伤绿营兵多人,大家又都振奋起来;最后说到梅守备兵败撤退,顺手牵羊,夺走本良,大伙儿恨得直用拳头捶自己的腿。立德所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听大虎说到这里顿住了,赶紧插嘴问:
“这次起事,我家本顺也插手了吗?他可是什么武艺也没学过呀!”
“在那样紧要的生死关头,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用处,谁能拢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大虎撇撇嘴,表示他的不满,接着补充了一句:“小顺儿没武艺,倒有几斤傻力气,派给他的差使是背着本良。他要是懂点儿武艺,本良还不至于叫人家抢了回去呢!”
“天哪!这不是撵着鸭子上架吗!”立德不为本良重落敌手而痛心,却为小顺儿叫起撞天屈来。“我家小顺儿本来就什么也不会呀!”
大虎接着说小队子和衙役们尾追不舍,中了二虎在城门上布下的伏兵,抱头鼠窜,狼狈而逃大伙儿不由得又都欢呼哄笑起来了。最后说到五里牌分路:石笋前人各自回家,吴石宕人跟南乡老哥一起进了白水山,打发他大虎专程赶回来报个信儿,要大伙儿赶紧收拾收拾,连夜进山去,不要等林炳回来,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再走就不容易了。
大虎刚说完,立德就已经忍耐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那么说,我家本顺也进白水山去啦?”
“不进山去,难道留在城里等人家来抓怎么着?”大虎有点儿没好气,顶了一句。
“他应该回家来呀!他一辈子没干过半件坏事,谁来了也不怕呀!一进了山,倒蹚上了浑水,好像白布进了染缸,再也漂不干净啦!咱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谁的漏子谁钉着,别拉扯上别人好不好?”
对于立德这种只知心疼儿子而不顾全族的卑劣行径,招来了全体族人的强烈反对,纷纷投之以鄙夷的目光。小伙子们火气冲,七嘴八舌,酸的苦的一起上:
“什么别人自己的?你还算吴石宕人不算?”
“本顺是你儿子,本良就不是你侄子啦?手心手背都是肉,拉起来不一样疼吗?”
“什么呀!手心肉厚,手背肉薄么!通吴石宕只有他儿子是一朵花儿,别人儿子全是豆腐渣!”
“亏你还是本良的叔哩!瞧瞧你自己,身上有一点儿做叔的味儿没有?”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分什么清水浑水的呢?咱们这一塘清水,早叫林炳给搅浑了。你想一个人图干净啊?只怕林炳就不肯答应你呢!”
对于立德这两天来的所言所行,吴绍林早就有所觉察。今天亲耳听他说出这种不顾大局的话来,直气得雪白的胡子簌簌发抖,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指着立德厉声呵责说:
“好哇!只顾你儿子,连天理都不要了?连亲人都不管了?你这不是老鼠钻牛角越走路越窄么?没想到我二哥那么明白的一个人,竟生出你这么个糊涂虫来!我先问你:吴石宕人在城里砸了大牢杀了官兵,上山造反去,凡是吴石宕人,谁还能在这里安安生生住下去?你能不蹚这浑水,一个人留在村子里打石头吗?”
立德叫自己的侄子们连损带挖苦地数落了一通,已经就半羞半恼了,再让三叔呵责了一顿,更下不来台,火头上耍开了无赖,拿出一副强硬到底的架势来,理直气壮地说:
“我一没有杀人放火,二没有反叛朝廷,我怕什么?我逃什么?只要你还我本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吴石宕,决不扔下祖先辛苦开创的基业,上山去当上匪!”
“好,好!只要你有种,敢在吴石宕呆下去;只要你儿子不怕,敢从山上回来,由我作主,还你儿子!不单还你儿子,我还要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且看你往后蹚的是清水还是浑水!我这一把年纪,比你爷儿俩加在一起还要大几岁,不信比你还胆小!”
吴绍林盛怒之下,一跺拐杖,说出这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话来,把大伙儿都愣住了。足有半袋烟工夫,没有一个人搭言,都用恼怒的眼光瞪着立德,且看他怎生回话。又过了半响,吴绍林见立德只是涨红着脸,无言以对,以为他有动于衷了,就又放缓了口气,接着说:
“一个人活在世上,比不得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子儿,木知木觉,六亲不靠,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要是远近不分明,恩仇分不清,那还能叫人吗?其实,有的时候,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很难分开的。比如说:有人在你的左邻右舍放火,你要是不管,那火就会连你的房子也烧掉。又好比说:你坐在船上,有人要把般凿沉,尽管这条船不是你的,你能不管吗?”
立德是个怕硬不怕软的人。你硬,他就服软;你一软,他倒又硬气起来了。这会儿他三叔口气和缓了下来,他马上梗起脖子,装傻充愣,不服输了:
“三叔,你说话可得算话!我是死活不走了,本顺我也就冲你要定了。你们商量怎么上山吧,这里没我说话的份儿,我回去啦!”说着,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管自一瘸一瘸地出去了。
立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儿说:
“一个人要是让私心蒙住了眼,就只能看见自己的鼻子尖儿,看不见别人了。牛不吃草,不能强摁脑袋;他舍不得家业,舍不得儿子,愿意留下,就让他留下吧。不过任怎么着,他总是我兄弟,把他爷儿俩撂在这里,铁定要受林炳的折磨,我还真不放心哩!”
“就为这个,我才也留下来的嘛!”吴绍林接着话茬儿说。“我反正已经土埋齐脖子,离死日不远的人了,有我在这里,总比他爷儿俩单吊要强些。我倒不是怕他受折磨,这私心重的人,遇事难保不思前虑后,摇摇摆摆,万一要是叫林炳拉过去,成了蛀虫一条,事情就坏了!”
这时候,一直坐在一角静听大伙儿说话的月娥娘,忽然掠了掠鬓发,直了直身子,像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又停住了。立新看见,连忙问:
“大嫂有什么主见,说说嘛!”
月娥娘看了看立新,又看了看三叔公,这才说:
“我有一句不知深浅的话,可不知该说不该说。”
大伙儿见这个虽然识文断字却又从不多嘴的女人,今天要在大家面前说说自己的主见,都十分好奇地望着三叔公,希望赶紧得到他的首肯。吴绍林见月娥娘有话要说,点了点头:
“说嘛,说嘛!吴石宕遇上这么大的变故,每个人都应该说说自己的主见,正面反面都得想到了,才不会有漏洞。合用不合用,大伙儿再琢磨嘛!”
月娥娘沉思了片刻,似乎在重理自己的思路,这才很有条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咱们吴姓人祖孙四代在这里落脚谋生,一向相安无事,布衣淡饭,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如今平白无故地叫林炳逼得家破人亡,再也不能在这里耍手艺混碗饭吃,只好上山去落草,这是万分无奈的事情。不过,是不是除了这条路,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呢?是不是每个吴石宕人都非上山不可呢?我琢磨:二叔他们,砸了站笼,抢了犯人,杀了官兵,在城里闹了个天翻地覆,要不拉起山头来自立为王,就没有别的活路了。不过亡命江湖,不单不是好办法,一旦叫人捉住了,难免一刀,死得更窝囊。吴石宕人扯起旗子来造反,咱们这些人就成了‘匪属’,就算衙门里不来抓,试想林炳能放过咱们去么?所以说,凡是沾上了‘匪属’的边儿的,再也甭想在这儿安安生生住下去了。不过,咱们吴石宕这十几户人家中,也不是家家都有人造反,我挨家细算了一下:大武子家、小强子家、小清子家,还有三叔公这一房的兄弟仨,都跟官司上一点儿牵连也没有。加上小顺子一家,共合七家,照我看,这些人就不一定非上山不可。咱们吴石宕虽则是一姓人聚族而居,却是分门各户另过日子,并不是四世同堂,一家有事,牵连不到别家。留下这七户人家,一者能守住祖先留下来的基业;二者能牵制住林炳,随时察看他的动静。退一步说,实在无法在这里立足了,晚一步依旧可以上山。这是一。第二,前天我就跟他三叔提起过,上山落草,比不得安家立业,一扯起义旗来,就是一支义军,当然要安营扎寨,招兵买马,官兵来剿,就得动刀动枪;兵家的事情,有进有退,有攻有守,调动布防,东奔西走,更是常事。自古以来,女兵女将有的是,女大王也出过不少。咱们村的姑娘媳妇儿,也大都会两下子,上山去,不单不会给他们添累赘,倒是添了一支娘子军。只是像我这样什么也不会的妇道人家,还有老人孩子,居家过日子,倒是各人有各人的路数,多少也还有点儿用处,一上了山,可就成了没脚蟹一只寸步难行了。眼下山里一点儿根底也没有,难处还很多,咱们这些老的小的再进山去,叫他们顾得了妻儿老小顾不了安营扎寨;顾得了安营扎寨又顾不了妻儿老小,结果会是两头抓不住。我的意思,凡是跟官司没有牵连的,一律留下不走;凡是跟官司有牵连的,不分男女,年轻力壮的统统上山,年老体弱的先缓一步,暂且到娘家或是远地亲戚处住些日子,等山寨里有些眉目了,再决定去还是不去。我这个想法,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出来,大伙儿再议议吧!”
小强子一听说要把他留下,头一个跳起来反对说:
“不行,不行!这个主意不妥当!有大哥他们在这里,林炳还要变着法儿来欺负咱们哩!要是只留下六七户人家,又没几个真有本事的,他还不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哇?到了那个时候,拼了吧,拼他不过,服了吧,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去,那日子才不好过呢!要依着我,不如今天晚上趁林炳没回来,打进他家去,杀他一个鸡犬不留,再放一把火把房子也烧它个净光净,统统都上山!让林炳回来也尝尝家破人亡的味道!山里刚扎寨,正是用人的时候,多一个人,不就多一分力量吗?”
大武子见小强子开了炮,赶紧作补充:
“我们这几个兄弟,不管怎么说,总比那些新来入伙儿的要信得过些吧?本事再不济,也算得是初学三年,就别三心二意啦!不管它官司上有牵连没牵连,是老弱的不妨暂时走避一下;是能跳能蹦的,咱们统统上山!”
月娥娘的一番言语,引起了人们新的分歧和争论:大体上有点儿岁数的都同意月娥娘的看法;火气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