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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搜山,本来就是一件大海里捞针一般的傻事儿,七八个人在千家岭坟墓间树林里摸索了半个多时辰,疑神见鬼的,除了惊起几头夜间出洞来觅食的狐狸和黄鼠狼之外,当然是什么也没有逮着。几个胆子小点儿的团丁,听说这次黑夜搜山不单是要逮人,而且要捉一个本事比林团总还要高强的鬼,直吓得毛发倒竖,躲在林焕身后,畏缩不前。每逢听到一点儿响动,也是这几个胆小鬼叫喊得最响,吆五喝六的,一会抡刀,一会儿掉枪,无非为了给自己壮胆。
几个人在千家岭两侧的坟场里像篦头发似的篦了一个来回,那几个胆小的,早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怀里揣着一头小鹿,突突地跳个不住,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撺掇着林焕回家去,不要再白费工夫。其实林焕也明知千家岭上早已经人去林空,杳如黄鹤,名副其实地连鬼也碰不上一个的。此番黑夜搜山,原是赌气而来,要在哥哥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胆量罢了。出来转了一圈儿,目的达到,天也不早了,就把几个人带回家来,让他们到厨下美美地吃了一顿夜宵,以示犒劳。
林焕没去吃宵夜,而是到了上房去见哥哥。林炳趴在床上等他的消息,还没有入睡。兄弟两个,又扳了一阵子杠,林炳十分惋惜没有把他的莲蓬枪带在身边,不然的话,连人带鬼一起逮回来,是人是鬼也就清楚了。
最后,林炳把今天下午在团防局商谈的结果给林焕说了个大概:要求他从明天开始把林村的乡勇认真整饬一番,各家各户,三丁抽一,定期操练,轮流巡哨,专门对付吴石宕人。
另外,明天派四名团丁去封宕,带八名团了到吴石宕去抄家封门,凡是有人上山的,家里财物不论粗细轻重一概籍没,由吕敬之派当铺里的朝奉来估价运走,货款赔偿烧埋银子;房屋暂且封上,待石宕里招到工匠以后,再作价出售或出租给他们居住。这事儿林炳打算亲自出马,要林国梁和林焕也参与其事。吴石宕人中,凡有不服抗拒、出言不逊的,立即拘捕,以通匪罪送到县里去究治。这一次,非得制服吴石宕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老老实实听林家的摆布不可。而最主要的,还是今天从吴立德口中探到了吴立本等人盘踞的所在,派来旺儿到县里面禀金太爷去了。只要吴立本确实没有跟股匪勾结,趁他们立脚未稳,急速出兵,一举歼灭,心腹之患就指日可除。这小小的壶镇地面,往后还不是他林家的天下吗!
第四十六回
假传圣旨,林炳抄家封宕碰壁
情急智生,小顺装神弄鬼成功
月娥走了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除了有四个石匠进宕去赶小宗急用的定货之外,立新和其余工匠人等全都去耕田耙地,准备播种。
太阳上山以后,家里人往地里送去了早饭,大家坐在田埂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在议论着昨天立德泄漏了机密,林炳抱病去壶镇,且看他这一回有什么新鲜的花样拿出来。有的说,这一回林国梁准不敢出头露面了;有的说,这一回该林炳亲自出马了;有的说,林炳来了也不要怕他,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有的说,团总到了,酒肉没有,一顿笋(损)总该管他够;有的说,林炳一向不讲理,要是仗势欺人,以大压小,动武蛮干,事情可有些不好办。
立新吃完了饭,点上烟,听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这才对大家讲解为什么要把这几家人家留在这里的道理,要大家暂时忍气吞声,不要计较一时一事的吃亏受辱,要从大处着眼。
刚说到这里,只见从林村那边涌出来一伙儿人,吵吵嚷嚷的,不下二三十人之多,打头的几个端着刀扛着枪,头上扎着英雄巾,脚上打着裹腿布,分明是团丁模样,一径往吴石宕方向走过去了。
由于距离远,看不清伙儿中有没有林炳和林国梁,再说,也不知道他们是到吴石宕去的还是到别处去路过的。总之,是一件蹊跷事儿。村子里除了三叔公、立德和小顺子,就只有女人孩子了。立新不放心,一面催大家快点儿把饭吃完,好对付万一有什么乱子,一面打发小强子快回村去探听动静,及速来报。
小强子刚走了没多一会儿,进宕去打石头的本清气咻咻地跑来,找到了立新,指手划脚风风火火地说:
“三伯,林炳又找事儿来啦!我们四个正在宕里打石头呢,来了四个团丁,说是奉了林团总的命令来封宕的,要我们马上撤出石宕,从今往后再也不许进宕去打石头了。打得没打得的大小石活儿,一概不许挪动,听候林炳发落。我们跟他讲理,上次叫咱们拿住的那个草包团丁就跟我们吹胡子瞪眼,说是他们只管奉命封宕,不管别的,有什么话,找他们团总说去,要是不服,格杀勿论。说着,就要夺我们的锤子錾子。我们一看不是事儿,只好抢过家伙来先离开石宕再说。眼下,大武子他们三个还在宕口看着家伙,等着我来请您的示下。三伯,您说怎么办吧?就那几个草包团丁,咱们多了不用,再去上两个人,带上家伙,教训他们一顿,把他们撵走,怎么样?”
没想到立新听了,不单没有生气动火儿,反倒劝本清说:
“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嘛!他们硬,你们就不能先软一软?他们进,你们就不能退一退?要是针尖儿对麦芒,厮拼起来,眼前你们也许能得些便宜,往后难保要吃大亏的。为了往后占他个大便宜,眼前先吃点儿小亏,有什么关系?再说,他们当差的,好比是磨房里的牛,也是听别人吆喝的,你去跟他们计较,又能争出个什么结果来?谁的账,谁顶着;是林炳下令封宕,咱们往后找林炳算账就是了。”
小清还有些不大愿意,噘着嘴说:
“我们今天就白受他这一顿窝囊气了吗?”
立新接着耐心地跟他解释:
“欠下的债,哪儿能不还呢?赶明儿要他加倍奉还,让你痛痛快快地出一出气儿,还不行么?快回去告诉他们三个说:今天歇工,不打石活儿了,都回村去,有什么话,找我说,别跟那些不懂人话的东西瞎吵吵。听清了么?快去吧!”
尽管本清心里还是不愿意,但是立新发了话,他现在是吴石宕的主事人,不愿意也得听他的,更何况他说的有道理,又答应住后要加倍讨回这笔债呢。因此走的时候,居然没有噘着嘴。
本清刚走了不久,小强子又气咻咻地跑回来了,后面还跟着本顺。离着老远儿的,小强子就嚷开了:
“不好啦!林炳带人进村来抢东西啦!还把三叔公也捆起来啦!大家快回村揍林炳去!”
立新对小强子这种咋咋呼呼的劲头很不满意,没等他站住脚,就训了他一顿:
“你嚷什么?沉住气儿,慢慢儿说!”
小强子吃了一个大窝脖儿,红着脸讪讪地说:
“我还没进村儿,就碰见小顺儿了。村里的事儿,我是听他说的,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也没看见,还是让小顺儿自己说吧!”
立新不满地瞪了小强子一眼。小顺儿紧走几步,上前来给他解围:
“林炳这一回带来的人可多了,除了八个团丁之外,林国梁、林焕、来旺儿都来了。还有壶镇街上当铺里的两个朝奉,带着五六副杠子、十几名杠脚,一共不下二十七八个人。他们进了村,先在村口张贴告示,林国梁还耀武扬威地扯着破嗓子筛锣叫街,要村子里的人全去看。我爹怕我惹事儿,把我倒锁在屋里没叫我出去,他自己拄着拐杖去了。不多一会儿我爹又悄悄儿地溜回来对我说:告示是壶镇团防局出的,上面有名有姓,开了十几个人的名字,都挂上了‘叛匪’的罪名,除了我,凡是进城上山的人都上了榜了。告示上说:凡是叛匪,家财一律籍没,折赔林家的烧埋银子;凡是家属,都是匪属,若能幡然悔悟,大义灭亲,投案举发,准其将功折罪,不再追究,还可以酌情发还房屋田产,自谋生计;三天之内如果不去投案,即以叛匪论罪;有知情不报或藏匿不举的,也要以通匪论处。告示上还说:凡是现住吴石宕的人家,三天之内,必须向团防局递交甘结文书,申明以前跟叛匪没有勾结,担保以后不跟叛匪有任何来往;递了甘结,可以各安生计,永作良民;要是不递,就是通匪,罪同反叛,三天之后,一律拘捕,解送县里发落。我爹说,林炳贴了告示,就先奔我大伯家,砸开了锁,把屋里的桌椅板凳、箱子柜子、水桶粪桶、锅碗瓢盆、衣服被褥,凡是能搬能动的,全挪到院子里,由当铺里的朝奉估价登账,粗的细的,分门别类,打叠成包,扎缚成杠,就要抬走的意思。三叔公找到林炳,问他们这样胡来,凭的什么,可有县里的硃批。林炳那小子装模作样地声言,这是奉的太爷面谕。三叔公说,就是面谕,也得有硃批火牌,没凭没证的,单就一句空话,老百姓能相信呜?一句话扎了林炳的肺管子,像个蛤蟆似的蹦了起来,睁圆了眼睛扬起了手,说这是给叛匪撑腰拔铣,分明是通匪的行为;又说,不相信团防局就是藐视官府、对抗朝廷,跟反叛差不了多少,当即下令团丁把三叔公拿下了,捆在廊柱上,还扬言要解到县里去发落。我爹一看林炳这一次来势很凶,各户主事的又都不在家里,怕三叔公要吃亏,叫我从村后溜出来给三伯送个信儿,赶紧回村去想主意把林炳轰走才好呢!”
小强子听小顺儿把村子里的事情细叙完了,没等立新回答,赶紧插嘴说:
“三伯,我刚才没把事情说拧了吧?村儿里来了狼,把咱们的家都抄了,把老人都捆起来了,你说还能不急吗,快别慎着啦!对付豺狼,得动刀枪!就咱们这二十多条,对付那几个草包,我担保用不着喘大气儿就能把他们给收拾了。三伯,救人要紧,快拿个主意吧,就听你一句话啦!”
立新没有回答,不过也没有发火儿,只是拧着眉梢在琢磨对策。从上次把林国梁噘走,到这次立德上当泄密,谁都料到林炳早晚会亲自出马,不把吴右宕人睬在脚底下,总不会善罢甘休的。难办的是:今天他变私仇为公事,借用团防局的名义,打着县太爷的旗号,带来一拨儿乡勇抄家封门。所抄的人家,不是在押在逃,就是去县里劫过牢闹过事儿的。不管怎么说,如今还是大清朝的天下,没有上山造反的老百姓,还不能不听官府的管辖。今天林炳动用了印把子,不管真的假的,他是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只许他说瞎话,不许小百姓不听不从。怎么办呢?用武力硬顶硬轰么?不行了,这已经不是一人对一人、一家对一家的冲突和纠葛了。什么事情,只要一牵扯到了“官”字,就意味着有王法在拘管,有朝廷在撑腰,谁要是胆敢反抗,等着你的,不是夹棍、站笼、监狱,就是斩首、凌迟、寸磔。虽说是英雄不怕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但也要问一个值得不值得。就眼前这二十几个吴石宕人,甭说那八名乡勇不在话下,就是搭上林炳、林焕,也能把他们轰出村儿去。但是这样一来,这留下的几家,在吴石宕也呆不住了,最后还是得上山。与其折腾一场让人家撵上山去,当初全村人一起撤走岂不更其干净?既然留下几十口人在村儿里,却又一点儿用处也没有,那留下这些人干什么?左思右想,难哪!实在难哪!
大伙儿看立新沉思良久,委决不下,都眼瞪瞪地望着他,不敢插言。忽然,立新一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