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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的伏诛,怎么开膛破肚,怎么枭首祭旗,他们只须微微地抬起点儿眼皮儿来,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两具尸首虽然拖下去了,但是他们依旧胆战心惊,豆大的汗珠子一串串儿往下掉。他们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一个个全都怕死惜命,后悔不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为了贪图一份儿钱粮,当上了乡勇丁壮,落得今天白丢这条性命。他们认定:今天既然是杀俘祭旗,看起来生还的希望是很小很小的,等收拾完了范通和大管家,就该来收拾他们这一拨儿了。由自己即将惨遭横死又想到家里的妻儿老小:于是好些人由惧怕而伤心饮泣,唏嘘之声隐隐可闻。
吴立本坐在将台上,一面看着小虎他们杀俘祭旗,一面冷眼观察着这跪倒的一群都有些什么动静和反应。这时候,他猛地从座位上起立,大步流星地走下台来,在这群瑟缩发抖的俘虏面前立定。尽管全体战俘中没有一个人认识吴立本,但看他端坐将台正中的位置上,可以判定他是这支造反义军的主帅无疑。吴立本用谴责、严厉的目光逼视着他们,他们用惊恐、求饶的眼神仰望着吴立本,有好一阵子,双方都不发一言。半晌儿之后,俘虏中有个机灵点儿的,乍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帅!饶命啊!”接着就在地上“嘣嘣”地碰开了响头。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提醒了同伙儿,立刻七嘴八舌地全叫了起来:
“大帅!饶命啊!”
“大帅!我不是自愿的呀!”
“我再也不敢来啦!”
“可怜可怜我家里还有个八十三岁的老娘吧!”
他们一面嚷着,一面七上八下地就在地上碰开了响头。好几个人的脑门儿上,登时就红肿起来,流出了鲜血。
这一群可笑又可怜的废物,越是摇尾乞怜,越是令人感到恶心。吴立本鄙夷地撇了撇嘴,斜了他们一眼,一挥手,半威严半生气地怒喝了一声:
“都别嚷了!听我说!”
有如晴空里响个霹雷,嘈杂混乱的叫嚷顿时消声匿迹,一个个像是勾去了魂魄似的戳在那里。他们看到吴立本一脸的怒色,猜想立刻就会有什么厄运要降临到他们的身上,不由自主地又瑟瑟发抖起来。终于,吴立本脸上的怒色逐渐退去,用一种严厉中又带温和的语调讲起话来:
“你们来攻打山寨,叫我们逮住,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这半个多月里,根据你们的口供和我们下山核实的结果,证明你们都是狗仗人势一贯胡作非为的歹徒恶人,百姓们早就对你们恨之入骨了。如今皇天有眼,把你们生生擒住,本应该全部杀了祭我三星大旗的;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念及你们各有妻儿老小,再说,也不是你们存心要跟山寨作对,不过是帮狗吃屎,替别人卖命替死罢了。如今死的死伤的伤,没磕着碰着的没有几个,也算是有了报应。过去的事情,不去管它了。从今天起,只要你们肯立下甘结文书,愿意回家去各安生计,不再替官府豪绅卖命,祸害乡邻,由我作主,就把你们全都放了。家里生计确实困难的,还可以资助一些银钱,回去做个小本儿买卖。不过话得说在头里:回去以后,如果恶习不改,依旧为非作歹,那时候要是再叫我们逮住了,柱子上挂着的那两个就是榜样。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谢大帅不杀之恩!”
“谢大帅再造之恩!”
“我们绝不敢再作恶了!”
出于意料之外的宽大,使俘虏们欣喜若狂。发自肺腑的欢呼声,震动了山谷,回音余响,在校场上空久久回荡。吴立本满意地笑了笑,发出将令:
“把他们全带下去,各具甘结。无伤的,轻伤能走动的,天黑之后从前山送出寨去;伤重一时走不了的,暂且留下,等好了以后再下山。去吧!”
“大鸿胪”雷一鸣高呼“释俘”,专管看守的小头目雷一声,带领十几个弟兄把俘虏兵手上捆的绳索都解了。释俘们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来,庆幸自己得到了重生。很多俘虏兵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指天设誓,痛悔前非,表示从今往后,一定要改恶向善,再也不替官府豪绅奔走卖命,再也不做为害百姓的歹徒坏人了。
释放战俘又资助本钱的义举,引起了人们的啧啧称赞,纷纷议论这是亘古以来除了仁义之师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专管押解战俘的雷一声正要把释俘们带出校场去,坐在将台上的雷家寨族长老爷爷忽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压制不住满腔的激情,高呼一声:
“且慢带走,我有两句话要说!”说着,手扶老竹拐杖,步履蹒跚地就要走下台来。
这是预定的庆典程序中所没有的。雷一鸣怕老族长跌到,急忙过来扶着他走到了台口。雷一声机灵,没等老族长下台来,就把一群释俘带了回来,让他们分三排在台前席地而坐。老族长站在台口,眼望着台下,哆嗦着嘴唇,两眼闪动着泪花儿,好一阵子,这才逐渐平静下来,开始说话:
“今天雷家寨誓师起义,你们这些帮狗吃屎的孬种,要照我老头子的心思,一个一个都应该杀了祭旗才称心。如今吴大帅广施仁义,格外开恩,不单把你们全都放了,生计无着的,还资助本钱。这样发放你们,不要说是你们没有料到了,就是我老头子,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种仁义的做法,亘古以来是不是有过,我老头子没有上过学读过书,不知道。不过我上了几岁年纪,,早年间朝廷官府是怎么对待我们畲家的,趁此机会,我觉得应该对你们说说。省得你们好了疮疤忘了痛,过了火焰山就扔了芭蕉扇,得恩不知恩,得福不知福,放回去不到三天,把吴大帅对你们的仁义忘了个一干二净,不单有恩不报,反而恩将仇报,又去投靠官府豪绅,再来攻打我们山寨。那可就一错再错,不可救药了。”
老爷爷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全场上下,鸦雀无声,一片寂静,每一个俘虏,都张大着眼睛,仔细谛听老爷爷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三月出世的,今年整整八十四岁了。”老爷爷在沉思中想起了往事,止不住心酸。“那年头,人人都说是乾隆盛世,天下太平,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可有谁想到,就在那个太平盛世,我们雷家寨竟会遭到一场争些儿灭种的惨祸浩劫呢!”
老爷爷的眼前,展现出一幅悲惨的图景,禁不住神色凄然起来,两滴浑浊的泪珠儿,突然夺眶而出。
“说起我们畲家,你们家住舒洪镇附近的人,也许听人说起过,还是顺治十一年甲午从丽水迁到这白水山来安家落户的。算起来,到今天已经二百三十年了。那时候,只为我们畲家不肯剃头留辫子,给扣上了一个反抗朝廷的罪名,叫官兵给追杀得没处可逃了,这才不得不挑上锅碗被褥,背着儿女,爬山越岭,逃到你们缙云地界来。其实,丽水缙云,都是他大清朝的天下,丽水住不下去,缙云也一样难以谋生。我们畲家,人数不多,但是野蛮、不开化、好作乱犯上的名声却大得很。我们的祖先一路上逃过来,没有一个乡官地保敢于点头让这些‘脑后长着反骨’的人落脚。最后,来到了这座高高的白水山。那时候,白水山山脚下只有几户人家,半山腰以上,还是野兽的天下,没人敢住。我们畲家,祖祖辈辈受官家欺凌,一向都是在深山冷岙里筑寨子居住,靠打猎和种苞萝、番莳①过日子。逃到缙云来,别处没地方好落脚,只好偷偷儿爬上了白水山,悄悄儿地住下来了。那一年,从丽水逃过来的畲家有两支宗族:姓雷的住在西坡,姓蓝的住在东坡。这就是今天的雷家寨和蓝家寨。
……………………
① 苞萝、番莳──缙云方言,即玉米、白薯。
“我们的祖先在白水山落脚谋生,开荒打猎,建房筑寨,日子慢慢儿安定下来了。那年头,山荒主不荒,荒山不荒主,再高的山,哪怕是从来没人进去过上去过,山主却是有的。我们在白水山上开出了荒地,赶走了野猪,种上了庄稼,刚刚够我们自己吃的,收租的大东家、二东家们带着家丁打手也就踩着我们踩出来的山路涌进寨子里来了。没办法,种地的交地租,打猎的交山租。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张皮子,几斗苞萝,又挑到人家家里去了。谁叫我们住在人家的山上呢?人家手里,攥着官家发给的文书,盖着豆腐干儿大的朱红关防啊!
“官府里说我们是‘化外之民’,不单不许我们读书赶考,一应赋税徭役,却又比‘化内之民’要重一倍还多。我们身受着官家和东家两重(chón ɡ)重(zhòn ɡ)压,累得弯腰驼背,还是喘不过气儿来。一百多年中间,听老年人传说,抗租抗税的事情大大小小有过不下一二十起。每次闹事,总是官家派了衙役兵卒进山来逮人,押到县里去判个‘反叛’的罪名,砍头示众,才算完结。少的一次两三个,多的一次几十个。每逮走一次人,就给我们多箍上一道金刚箍,我们畲家的日子也就更加艰难一步。我出世的那年,重重重压已经把我们畲家压得喘不过气儿来,日子也到了快要过不下去的地步了。
“我记得很清楚,自从我出世以后,一直到我八九岁,家里就很少有盐吃。番莳丝、苞萝羹,都是吃淡的。实在咽不下去,就咬一口辣椒往下压一压,吃得我天天流鼻血,骨头软得三岁不会站,五岁不会走。在咱们浙江省,咸盐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为什么会那么缺呢?原因就在于官家借此压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给出的主意,说是我们畲家的骨头太硬,性子太野,要败败我们的火气,下令各地的官盐店,一律不许卖盐给畲家。我们要吃盐,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麝香去换。他们只知道白水山上出麝香,哪儿知道我们要得一个麝香,也是难上加难哪!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麝香,拿到镇上,也只能换几斤盐。有人翻山越岭到他乡外地买几斤盐回来,道口上叫衙役吏卒查到了,就说是贩私盐,轻的逮进衙门里去打板子、坐班房;重的在县前枷号示众,三天五天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那年头,我们寨子里咸盐简直比金子还贵,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嫁出去,能换回三斤两斤盐来,就算是很客气、很运气的啦!
“到了嘉庆五年庚申,官家对我们畲家山寨卡得更紧了。寨子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断了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连半山坡都爬不上去,更不用说开枪打猎追野兽了。腊月底年节前,雷家寨和蓝家寨有几个人偷偷儿逃出缙云县地界,买回来几十斤咸盐,围在贴身的扎包里;大年三十儿半夜间悄悄儿摸回寨子里来。偏偏冤家路窄,半道儿上碰见二东家的带着几个家丁打手进村来讨账刚回去,两下里碰了个正着。家丁打手们上前一搜,从身上搜出了咸盐,就一根绳子把这几个人拴成一串儿带走了,只有一个拉在最后面的没被二东家看见,逃了回来。大伙儿一听,肺都气炸了,官家逼得我们大过年的连咸盐都吃不上,这样下去,不是明摆着要往死路上逼我们吗?大伙儿一商量,千死万死,反正只能死一次,与其叫别人卡住脖子活活掐死,不如豁出这条命去干它一场,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为首的到两个山寨里去筛起锣来,登时聚了有三百来人,大人孩子,男的女的都有,手拿刀枪棍棒,连夜下山去了。那一年我还只有十岁,爹爹不叫我去,我趁他错眼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