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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子不敢怠慢,好像得了急性传染病似的,马上收敛起笑容,垂下了眉眼,在回条上用过了收文朱印,打发驿差上马之后,这才端端正正地双手捧着这个极不寻常的蓝色马封,神色凄然地迈着沉重的方步,亲自报到内衙去。
内衙楼上,金太爷和太太丫头们正在高高兴兴地掷骰子赌东道,以点数多者为胜。有言在先:输家不单要出钱,还要亲自动手为今晚守岁的全家上下准备夜点。随着六颗骰子在瓷碗里弹跳旋转的丁冬声,一阵阵惊喜的狂笑声,惋惜的啧舌声,溢于户外。门子皱了皱眉头,略为踌躇了一下,就把那个蓝色马封递给了在二门口该班儿的内衙小听差。小听差接过马封来一看,也立刻传染上了“优郁症”,夹着屁股低下头,毕恭毕敬地把马封径直捧到楼上去了。
片刻之后,瘟疫传到楼上,丁冬的骰子声和放浪的嬉笑声,像古琴断弦一般戛然中止,随之而来的是小听差那尖细的嗓音:太爷着各班各房即刻换上白衣素服,大堂站班听点,有紧急上谕宣读。
人们在默默无言中脱去花衣①,换上素服,又默默无言地在大堂上站好了班,低头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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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花衣──请代官员礼服的俗称。清制:每逢节日,大小官员都要穿礼服。
金太爷拆读了十万火急的蓝马封,当机立断地叫小听差传下话去,又把丁拐师爷请来商议一阵之后,草成了一道六言韵示,这才换上皂色衣巾,哭丧着脸走进大堂来。他当众宣读驿传而至的国丧诏书,又把草成的告示也念了一遍,当即由文案书办等分头用预印空白②誊写清楚了,差专人四处去张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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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预印空白──清代各府州县衙门在年底封印之前,以白纸预先用印,准备应付临时急用,称为“预印空白”。
于是,这场大瘟疫,就这样一镇一乡一村一庄地传播开来。尽管多数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悲可痛,但却不得不在正月新春中装出一副痛心疾首、哀哀欲绝的样子来。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千年来,每逢改朝换代,新皇帝登基,朝里朝外的文武百官,总不免要升降一批,撤换一群。先朝的柱石栋梁,也许会一降到底,甚至锒铛入狱,人头下地;原先的无名小卒,也许会在一夜之间平步青云,从此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这里面的文章和奥妙,并不在于谁忠谁奸,谁会安邦治国,谁要谋朝篡位;升迁贬谪的原因,无非是党同伐异,明争暗斗,成者王侯败者贼,如此而已。
“才能”这个东西,往往是伴随着权术的有无而可大可小的。汉初的开国贤相萧何,如果不从刘亭长起兵造反,也许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小小的县丞,老死在任上。再看《水浒》里的高俅,帮闲的无赖出身,除了会踢几脚毬之外,一无所能,但是一旦奉迎巴结上了皇帝,讨得万岁爷的欢心,居然也当上了太尉,位列九卿之首。
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金太爷自从出仕以来,连连得到赏识和重用,京官外放,明贬暗升,无非有他那个当军机达拉密的老子在替他撑腰当戳杆儿。如今同治皇帝“龙驭上宾”,升天去了,按诏书上说,已经由六部九卿和王公大臣等公议、并经太后认可,择定辅国公载湉(tián 甜)为嗣皇帝。金太爷虽然是皇族,出京的时间也不算大长,可是想遍了宗亲,却不知道这个载湉到底是谁的儿子。更奇怪的是,翻开打京里带来的玉牒①查看,“载”字辈儿中,竟连载湉这个名字都没有。这一团突如其来的迷雾,立刻使金太爷忧心忡忡,惶恐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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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玉牒──皇室的宗谱。
自己的老子,今后能不能依旧在军机处站得住脚?即便皇恩浩荡,准予暂留原任,手中的权柄会不会削弱?能不能继续当自己的戳杆儿?自己出京的时候,军机处安排好的一切,是否会被新皇上所承认?所有这些,一时间都无从探听清楚。他跟他的老子,不单是血肉相连的至亲骨肉,也是命运与共的皇家奴仆。就好像叠罗汉一样,做老子的一旦倒台,做儿子的就会从半空中倒撞下来。连想起今年初春白太尊两次动本弹劾,虽说有老太爷在军机处全力顶住,先后逐条驳回了,但据说朝野上下对此事议论颇多,而且白太尊也没有因此削职,万一这次人事上有了变迁,白太尊会不会旧事重提,借机寻衅生事呢?诸如此类的疑云迷雾,越裹越紧,憋得他简直透不过气儿来。本来就毫无血色的三角脸上,紧锁着眉尖,耷拉着眼皮,连说话也有气无力起来。
皇帝驾崩,按制皇族王公服丧百日,其余大臣官员二十六日释服;平民百姓在百日之内不得婚娶寿庆、饮宴作乐;地方官吏士绅,还要群集万寿宫哭奠,俗称“哭庙”。国丧诏书传到缙云县的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想了一夜心思、通宵未眠的金太爷,一早起来,肿着眼泡皮带领士绅下属们步行到万寿宫,淋漓尽致地嚎啕痛哭一场之后,又红着眼泡皮神志昏昏地回到了内衙楼上。
刚迈进门槛儿,夫人就迎上前来,一脸的惊慌神色,忙不迭地把一个标有“机密”、“加急”字样的大马封递到了他的手里。
看到金太太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态,金太爷也吃了一惊,只当是自己不愿意发生的那件事情果真到来了。略一定神,先看落款,见是由军机处直接发来的,再看马封中央,歪歪扭扭地写着“浙江省缙云县正堂金”九个核桃大的怪体字,一望而知正是他老爷子的手迹。这种假借公文封套交由驿站快马飞驰而来的家书,是军机达拉密得天独厚的方便之门,金太爷已经收到不少次了。不过想到这封家书将带来的一定是非同一般的消息,它将决定自己的前途和运命,不禁也有点儿沉不住气儿。
翻过马封来,见蜡封依旧,说明没有开拆过。这是他立下的规矩,凡是京中来信,不论公私,一律由他亲自拆看。在这件事情上,掌印夫人倒是从无异言,而是严格恪守。
金太爷心情激动,来不及更衣坐下,顺手拣起烟签来,当即拆封,匆匆浏览一过,这才在烟榻上坐了下来。他双手捧着那一叠雪浪笺,从头到尾细看了两遍,从昨天以来就紧皱着的眉头,终于逐渐舒开来了。略一迟疑间,就按照信上“阅后付丙①”的加圈附注办理:把那叠纸就手在火盆儿上点着,拿在手上,眼看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燃烧,渐次化为灰烬,直到火苗儿快要烧到手指头了,这才把它扔进了火盆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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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付丙──丙属火,“付丙”就是烧掉的意思。
随着几片纸灰的升腾飞舞,金太爷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突然身子一仰,中了邪似地发出一阵怪笑。得意忘形之余,猛然想到国丧期间的禁忌,刚笑了几声,马上又像是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戛然中止。俯仰之间,就势往烟榻上一倒,睁眼凝神,不言不语,又陷入了沉思。
善于从一言一笑中体察主子心意的春梅,今天见到了这番情景,也猜不透她主子怀的是什么心思,只当他哭庙归来后神思恍惚,倦怠难支,急忙过来点上烟灯,熟练地做好了一个烟泡,安在斗上,就把烟枪的一头送到主子的嘴边。
金太爷嘉许地瞟了春梅一眼,伸出他那瘦骨嶙峋的五个细长手指头来扶住了烟枪,侧身就着太谷灯一连嘬了好几口,这才又仰面朝天,慢慢地喷出烟来。眼看着一团浓烟袅袅上升,弥漫空际,逐渐消失,他肚子里的那团疑雾,也随之烟消云散,身子轻松得真像是腾云驾雾一般,乐不可支。神思恍惚中,把他老子多次送来的家书和密件贯穿起来,通过联翩的浮想,于是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幅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图景。终于,他也从烟榻上一跃而起,走到了眼前的图景中去。刹时间,他又回到了京师,回到了几年前的宫廷里去了……
同治皇帝载淳自从偷出宫禁嫖妓以后,染上了杨梅大疮,太医院御医不敢说破,只好拿它当天花给药医治。用不着说,这种“洋天花”经太医们悉心治疗之后,不但不见平服,反而日见凶顽起来了。他老子咸丰皇帝奕裕换盍巳凰辏捎诰粕龋淙绘慑诙啵锹9簿蜕嗽卮菊饷匆桓霰Ρ炊樱缃裼址辍疤旎ㄖ仓钫榭导保饧恿治薮⑹ニ每招椋沟么褥笥切拟玮纾奘巢话病T卮驹谖唬迳鲜谴沽碧纳富侍螅导噬鲜歉龃笕ǘ览康呐实郏辉卮疽坏傲ι媳觥保实畚匏茫凑兆嬷朴Φ贝咏肀仓醒×⒒侍樱敲此耸曛玫呐时ψ筒荒懿蝗酶碌幕侍笠簿褪撬亩备救プR蛭凑兆孀诖吕吹恼路ǎ实鄣腔荒苡苫噬纤璐沽碧荒苡苫噬纤棠汤创沽碧摹N耍褥蟮男氖拢孀潘拥牟∏槿战ザ窕惨惶毂纫惶熘亓恕R溃源蚪岳矗右桓霾槐蝗丝丛谘劾锏难赫使鸨涑山裉齑笕ǘ览康幕侍螅屑渚硕嗌俨ㄕ郏蚜怂嗌傩乃佳剑
在这场争夺权力的斗争中,慈禧的妹夫醇亲王奕譞(xuān 宣)是冒了杀头的危险,为她立了汗马功劳的。因此,同治皇帝登基以后,奕譞也就成了同治朝最为显赫的亲王之一了。
金太爷的父亲,论年纪比奕譞大许多,但是排起班辈儿来,却是奕譞的子侄。自从奕譞成了太后的亲信之后,他看准了路道,决心卖身投靠,花了一万多两银子,买了一个京师闻名的歌妓和一件全海龙反毛皮褂子送进了郡王府,从此居然受到了奕譞的赏识和信任,不到两年,就由奕譞举荐到军机处,成为四位达拉密中最受慈禧信赖的一位。老子有了靠山,儿子自然也就有了出路。就拿金太爷的由翰林先放同知后补知县,又何尝不是他老子在慈禧面前讨下来的美差,替她在山乡僻壤充当耳目呢!
金太爷离京之后宫中的最大变化,是由于慈禧权势欲的不断扩大加重而引起她母子之间的不和。同治成婚亲政以后,这种不和每每溢于言表,成为朝野皆知的公开秘密了。皇上要办一件事情,不先问问西太后,根本行不通。随着同治皇帝年龄的日渐增长,母子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深。皇上每天例行的请安,到东太后那里,还留下说一会儿话;到了西太后那里,竟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儿皇帝长大以后,知识渐开,对于他母亲的事事过问和自己有名无实的皇帝身份越来越不满意。反过来,慈禧也对日渐成长的儿子感到碍手碍脚。因此,对于同治的患病卧床,她不单不认为是一件坏事,反而认为是一件好事。从她的内心来说,就是儿子不病,还想给他找一场病来生生才好呢。不过,她希望的只是儿子长期卧床不起,无法临朝,一切权力就可以统统归到她的手里,却绝不希望儿子真地死去。因为随着儿子的死去,她的身份就将由皇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她的听政也将从此终止,一切权力就将落到她很不满意的儿媳妇手中去了。
同治的皇后,是侍郎崇绮的女儿。她出身名门,自小受父亲的调教,颇懂得做儿媳妇和当正宫娘娘的规矩和道理。不论是伺候婆婆还是“母仪天下”,都没有越礼失仪的地方。也许是小两口儿过于亲密的原故吧,慈禧总怀疑儿媳妇跟儿子在合着反对自己。因此,不单不喜欢她,还设下许多耳目,专门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