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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把前年禳旱魃的那篇祭文改写成一篇除旱魃的檄文,清早起来重看一遍,自己觉得十分满意,特意关照夫人净手焚香之后用黄标纸恭楷誊清,准备午时三刻当众焚表除魃,为民祈福。如今既然有求雨的乡民到来,何不借此机会张扬一番呢?主意拿定,一面吩咐衣帽伺候,一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吞吐起来,打算提前过足了烟瘾,好去大出风头。
糟的是,烟瘾儿刚过了一半儿,春雷般的吼声就通过窗户送到他耳鼓里来了。急忙睁眼一看,春梅还在做泡,腊梅却已经捧定衣帽,恭请老爷更衣了。怎么办呢?按照老规矩,太爷有太爷的身份,一请二请不作数,三请能到场,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了。不管它,吩咐春梅赶紧剔去烟灰,用最快的手法赶装一泡!
衙门口,筚篥呜呜,锣声嘡嘡,千百条嗓子敦促太爷快快出来接雨跪香。鼓擂三通,号音九转,还不见太爷露面,谢三儿等得不耐烦,乱点子堂锣敲起了急急风,千百条嗓子也从齐声敦请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责问和怒吼:
“朝廷的命官还管不管百姓的死活了?”
“今年的钱粮还想要不想要了?”
“再不出来冲进衙门去砸他的大堂!”
“从被窝儿里把那姓金的瘟官给揪出来!”
被激怒了的人群向前步步进逼,已经压到了大门口。十几名慌了手脚的衙役,一面横着水火棍死命抵住,一面穿梭似的在大门与内衙之间来回奔跑,催促太爷快快上阵,如若不然,这十几个人再也无法抵挡,只好退到仪门,闭门坚守了。
真是请酒不喝喝罚酒,就在这推推搡搡难阻难挡的关头,金太爷慢条斯理儿地迈着方步在衙门口出现了。
今天焚烧旱魃,金太爷颇费了一番脑子,琢磨出一套祭天、焚表、点火等等之类的程序和仪式来。为了壮大声势,也为了万一有不法之徒胆敢趁机作乱好挥刀弹压,除了着人去请典史和两名哨官参与盛典之外,还计划把五十名衙役和五十名新近招来的小队子统统列队上场。如今盛典提前,金太爷一面抽着鸦片烟,一面就下令民壮列队,同时差人火速去请典史、哨官。
场子上三通鼓罢,民壮也早已持刀列队完毕,两位哨官这才各带二十名兵丁从后门绕道而来。典史袁正纲则推说病症加重,行动不得,着原差带话回来了。金太爷见一切安排停当,这才穿上专为接雨跪香而设的衣帽,带领从人,从容不迫地走出衙门口来。
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见太爷带着人马来到了,急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把向前挤的人群向后推了十几步,闪出台阶前面不大的一块空地来。这时候,手执腰刀盾牌的民壮衙役们一对对鱼贯而出,分左右两排肃立在木栅栏前面,才见金太爷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用略快的步子平稳地飘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两名哨官、两个捧着绣垫儿的小厮、四十名衣甲整齐各带兵刃的绿营兵,都做一堆儿站在台阶儿上。
金太爷今天身穿白纺绸的长衫、素白的纨裤,脚下穿一双玄色直贡呢的千层底家做布鞋。头上戴的帽子,却十分特别:那是用几百根大麦秆儿的尖稍做的,先把尖头一端成一把儿扎紧,然后一根根分开;又把粗的一头用丝线钉牢在一个小竹圈儿上;做完以后,上尖下圆,形如酱篷,顶上撒一把红缨儿,远看倒跟红缨儿凉帽差不了多少。按照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习惯,作法求雨,不论是场内场外,甚至是过路的行人,一律不准戴帽,统统都得光着脑袋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晒着下跪。也许是体谅为民父母者遇上干旱时节一天要接几次雨的疲乏劳顿和难耐久晒吧,不知起自何代,特许县太爷和当地头面绅董们可以戴这种特制的麦秆帽跪香。金太爷体质羸弱,在太阳底下晒久了不免有晕倒的危险,因此僚属们出于爱护堂翁之心,旱象刚一露头,赶紧着家眷亲手缝制这种凉帽,争相献将上来。金太爷的手上,像这种细巧精美的凉帽,居然有十来顶之多呢!
雷一飞正在嘀咕今天太爷出场来的阵势非比一般,心里不由得悄悄儿地琢磨起原因和对付的办法来。正愣神儿中,刘保义在旁边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这才看见金太爷已经冲着自己轻松潇洒地飘然而来了,赶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一面深深一躬,一面崇敬地致词说:
“山民田雨等恭候老大人!只缘开春以来,天时不正,久旱缺雨,禾苗半已枯焦。今日特请白云山白云观护法天师白云道人登坛祈雨,伏望老大人念及一方生灵将受涂炭之危,亲临降香,迎来甘霖,以解百姓倒悬之苦,民等世世代代感激不尽!”
金太爷一直走到雷一飞前面三步左右方才站住,一面抱拳答了半个揖,一面言不由衷地回答:
“学生无德无能,自宰本邑以来,上干天谴,至今一方百姓屡遭浩劫,实皆学生之罪。今承上天垂察,假以神威,已将为虐旱魃拘捕归案,并定于今日午时焚表祷告天地后处以火化极刑。旱魔焚除之日,当即是甘霖普降之时,父老等为民祈雨,学生自当沐浴斋戒,虔诚降香,并以拳拳之意,上达天听。若能感天地而动鬼神,沛降甘霖,泽及四方,虽乃全县百姓之福,实亦学生之福也!请!”
雷一飞略抱了抱拳,也说了个“请”字,随手就把刘保义递过来的三支清香,转递到金太爷的手中。谢三儿在半空中吹响了筚篥,排列在衙门口的乐班随之敲起锣鼓,吹起唢呐,小跟班儿的过来在香案前面铺好了拜垫儿。金太爷在乐声中,在“拜!兴!一上香!”“拜!兴!二上香!”的赞礼声中,跪拜和上香三次,这才算降香完毕。
乐声一止,筚篥的呜咽声随之又起。小跟班儿的在台阶上高门坎的前面放下了三个垫子,金太爷缓步走回大门口来,在三声筚篥和三声堂锣之后,就在中间一个垫子上向南双膝跪下,两个哨官也在两旁照章办理。随着这三位中心人物的对天下跪,全场不分男女老幼,“刷”地一声全冲北跪了下来。锣鼓声和筚篥声还在鸣响呜咽着,法事就要开场了。
谢三儿平平稳稳地站立在半空中的木杠子上,脸不红,心不跳,显得十分安闲自在。三通开场锣鼓敲完,他用当地师公做法事特有的长长尾声呼喊着佛号,朝了三清,叩了玉帝,参拜了元始大天尊。也真亏他有那本事,在木杠子上左转一个身,右转一个身,向后翘起一条腿来,还要学着魁星的样子,一面敲着堂锣,一面自称是白云山白云观白云真人,代下界耕夫百姓为连年遭受旱魃为虐事,哀哀申表,上达天听。
他的嗓音洪亮,每逢一段一节,就拖一个长长的、略为有点儿颤抖的尾音,真是哀哀欲绝,动人心弦。
场上的男女都低着头,擎着香,十分虔诚地恭听师公作法,听他用颤抖的高音唱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到了一段结束,需要全场合唱的时候,他们才扯开了嗓子,用丹田里提上来的一口长气,全力地喊出了积蓄在胸中长年不得一吐的怒气和怨声。
忽然,呜咽似的筚篥声往上一挑,就戛然中止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激越轩昂、愤懑不平的锣声,凄厉悲戚的哀告,也变成了理直气壮的责难和质问:
天灵灵,地灵灵,
苍天后土同请听:
百姓都是天地生,
天地理当爱百姓!
天生我身地来养,
天是亲爹地是娘,
爹生娘养恩情重,
我敬爹娘一炷香!
春风化雨满地流,
禾苗长得绿油油,
五谷丰登棉麻足,
人人欢乐不知愁!
天不下雨地上旱,
稻麦棉花都晒干;
晒死稻麦没饭吃,
晒死棉麻无衣穿。
天昏昏,地昏昏,
天地混沌乱乾坤,
官绅荒年粮也足,
旱天旱地旱穷人!
天昏昏,地冥冥,
没吃没穿难活命;
如今老天不下雨,
谁还再把老天敬!
敲起锣,打起鼓,
问过苍天问后土:
子民百姓你不顾,
哪有脸面称父母?
敲起锣,吹筚篥,
先问苍天后问地:
烈日炎炎似火烧,
阴睛云雨咋交替?
敲起锣,打起镲,
天地父母快回答:
乌云你要几时布?
大雨你想几时下?
敲起锣,吹起号,
同声来把天地叫,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接连响起了三眼铳的“嘭嘭”声,上千条嗓子同声应和: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金太爷跪在那里,静听白云真人的祈祷偈(j ì记)语,心里想:这位法师的祈祷文倒也别致,不单合辙押韵,通俗易懂,唱起来还口齿清楚,娓娓动听。有他这篇祷文在前头,一会儿轮到自己祭天焚表,当众朗读祷文的时候,只怕读起来诘屈聱牙,没有几个人能够听懂呢。一愣神儿间,谢三儿那里又吹响了筚篥,接着唱下去了:
敲起锣,吹唢呐,
天尊半空来答话:
老天早就想下雨,
只为你县里出了一个大旱魃!
天不下雨地上干,
只为早魃遮住天;
溪水干枯井水竭,
只为旱魃把水拦。
旱魃是个害人精,
专害穷苦老百姓;
他到哪方哪方旱,
哪方百姓就没命。
风调雨顺缙云县,
旱魃一来天气变;
只刮黄风不下雨。
三年就有两年旱。
溪南溪北鱼米乡。
旱魃一来遭了殃;
溪水断流鱼断种,
一年要亏半年粮。
缙云产棉又产谷,
旱魃一来受了苦;
棉不开花谷不生,
裤子破了没布补。
旱魃一来就作怪,
百姓吃糠又咽菜;
旱魃一来不下雨,
百姓卖儿又卖女。
要想雨水满地流,
赶紧去砍旱魃头;
要想雨水年年有,
赶紧去斫旱魃手!
要想田水丘丘满,
赶紧去剜旱魃眼;
要想亩产双千斤,
赶紧去剜旱魃心!
除去旱魃祸秧子,
大家同过好日子;
早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同声应和,一片欢腾之声,伴随着三眼铳的嗡嗡震响,在衙门口上空回荡:
旱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金太爷一听,白云真人不单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比起他那牵强附会、枯燥干瘪的祷文来,真是既清楚明白,又淋漓痛快。干脆,一会儿就宣布点火,把那旱魃烧了得了,再也别读什么祷文啦!沉思间,筚篥声又响了,谢三儿的嗓音忽而从高亢一变而为低沉,继续往下唱:
要问旱魃啥模样?
狼心狗肺狐狸相;
日贪钱财夜贪色,
祸害百姓陷忠良。
脸皮白得像粉墙,
十指尖尖细又长;
左手搂着骚婊子,
右手端着乌烟枪。
要问旱魃啥样子?
人模狗样摆架子;
见了皇上装孙子,
见了百姓吹胡子。
要钱要粮要银子,
还要女人烟膏子,
谁要敢说半个不字,
扒下你裤子打板子!
要问旱魃在哪里?
不在乡下在城里;
不住民房不住店,
一住住在衙门里。
要问旱魃远不远?
远在天边看不见;
要问旱魃近不近?
近在眼前面对面!
不是本县老百姓,
不是外来绿旗兵,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我来说出他的姓和名!
不是这个小孩子,
不是那个老头子,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