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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城门还没有开。团勇们狗仗人势地喊了半天,才有个守城的绿旗兵从城楼上探出脑袋来。金银大嫂亲自上前,说明原委,好话讲了足有一车,可那小军打定了主意,“任你有千条原因,反正我有一定之规”,不等天亮,不开城门。急得翠莲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指着那小军连损带挖苦地又骂了几句。那小军倒也知趣,学一个“好男不与女斗”,干脆缩回脑袋去不理不睬,安安稳稳地打他的磕睡去了。翠莲本来就是个半病的身子,如今惹了一肚子气,又怕起了个早赶了个晚,头香烧不着,耽误了爹爹和姑爷的病,真是又气又急,从来嘴巴子底下不知道饶人的倔姑娘,第一次尝到了“秀才碰着兵,有理讲不清”的滋味儿,一气一急,几乎晕倒。金银大嫂也没有办法,只好劝了她几句,一起回到轿子里去坐着干生气。
一等等了有一个来时辰,天色都大亮了,那城门还是不开。四名团勇也急了,找了几块石头,大家一齐动手,砸得那城门山响,惹恼了里面的小军,又从城头上探出脑袋来,指着那几名团勇一通海骂:
“砸你娘的棺材板哪?别说是团防局总办的家眷了,就是皇上他二大妈来了,没有大老爷的令,也别想这会儿就打城门洞儿里钻过去。你们知道如今是什么世道吗?雷家寨反了畲客,大白天的还打进县里来,三乡又都是土匪,只有县里这一片土还算是安静点儿。你说你们是壶镇团防局来的,谁相信呀?头回雷家寨的土匪下山来,还冒充是田村的田二相公呢!识时务的,别啰唣,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等看吧!等大老爷点过了卯,上白班的人来换我们,自然会开门叫你们进城去的。──实话告诉你说,我们上夜班儿的,手里根本就没拿着钥匙呢!”说完了,又把脑袋缩回去了。轿子到了县城东门,天还没亮,城门还没开。金银大嫂好话讲了足有一车,可那小军打定了主意,不等天亮,绝不开城门。
一行十三人全没了主意,只好瞪眼干生气。这就叫“不怕官,只怕管”,人家现管着城门,好歹只能听人家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又等了有半个来时辰,好容易总算等来了接班儿的,慢慢儿打开了城门,放人进出。那带班儿的什长见是四个带刀的团丁押着三顶娇子,反倒不放心起来,每顶轿子都掀起帘子来看了个仔细,这才放行,气得翠莲直咬牙跺脚,可又没有办法,只好催着轿夫快走,快走。
城隍老爷既然是管理地方的,因此各府州县都把城隍庙造在城里,享受百姓们的香火,保佑一方的平安。独有缙云县的城隍庙比较奇特:不单不造在城里,竟然造在半山腰上。据说缙云县城隍庙,本来也是建在城里的,唐乾元二年县令李阳冰向城隍求雨有应,才根据双方“协议”把庙迁到山上来的。这一方面是因为缙云县城地处山谷之中,可供建造房屋的平地十分稀少,不得不把这殿堂广阔的城隍庙建到城外去,以减少城内的拥挤:因为城隍庙的周围,还得开设许多香纸店、吃食店、歇客店之类,供香客们歇脚购货之用。另一方面,城隍庙设在城西山上,而缙云县又没有西门,因此也很难分清这城隍庙到底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
好在胡老夫子跟缙云人可以算是共一个处州府治下的老乡,到这个小小的山城来接任城隍,城隍庙就已经建在山上,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委屈地住下来了。
轿子在城隍山脚的一家歇客店门前停了下来,自有店家殷勤招呼接待。金银大嫂的意思,反正已经晚了,头香也烧不着了,不如稍事歇息,在店里用了早点再去进香。翠莲心急,说那样就是心不诚了,一定不肯吃饭,只是净了净手,就急着要上山去。金银大嫂无奈,只好吩咐轿夫和团勇们用过早点之后好生歇息,中午天热不宜动身,等到傍晚关城门之前再出城去,依旧赶夜路,落个一路凉快。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就人分两路,各行其是而去。
三位女香客,都没有进过城,今天头一次到城隍山来烧香,虽说是禳灾祈福而来,也不免左看右望,顾盼不已。从城隍山脚到城隍庙大殿,先要爬一百多级石砌的台阶,进大门拐一个弯儿,是一个大院落,正南面北有一个戏台子,两旁各有几间披屋。西边的披屋是演戏时化装和放戏箱子用的。东边的两间,屋里堆放着一些什物,传说下面是城隍惩治恶鬼的“血湖”,因此平时总是用一把铁锁锁着门儿,轻易不开。血湖前面的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代定植的,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樟树之一,被尊称为“樟树娘”,因此有很多命蹇的初生婴儿认它做“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花鞋或一个红肚兜儿,给“樟树娘”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干上,从上到下拴满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小绣花鞋,有红的,也有绿的,大都用土布做成。这些礼品,有的经过日晒雨淋,已经陈旧不堪了;有的还是鲜红嫩绿,错杂其间,远远看去,十分别致,饶有凤趣。
正对着戏台,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拳头还厚,上面满是捐资者的姓名和捐助的银钱数目。由于钟鼓的出奇巨大,城隍庙又高踞于全县之上,因此每逢撞钟击鼓,连十里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要是做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大吃一惊,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多高的高门槛儿了。
迈进了门槛儿,门内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足有一丈多高,头上戴着“一见生财”的尖儿高帽子,一手拿着标有“捉拿”字样的牌票,高耸着的肩头搭着铁链儿,加上那两条倒挂眉毛、一双眍䁖眼,确实能够叫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望之生畏。
走进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头戴瓦楞儿帽的衙役塑像。庭中东面有一个大化纸炉,西面有一个大香炉。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顶上,也挂着几块牌匾,写着“威灵显赫”、“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巨大金字。
神像前面的供桌上,有个其大无比的大香炉,里面插满了香。香炉两旁,放满了各色时新果子和鸡鸭鱼肉之类的精美菜肴。供桌前面,是一座生铁铸就的大烛台,高矮三层,前后三爿蜡扦儿,一共能插几十支蜡烛。由于香客太多,也为了借此收益,刚刚点着了的蜡烛,只要香客一转身,就会被庙祝吹熄拔下,装进一个大箩筐里去了。据说单是这种残烛,每逢初一、十五进香的日子,就能收入好几筐。
翠莲等三人走进大殿的时候,已近辰时。这时候,不要说是烧头香,就是第一百名,也只在以外不在以内了。原因嘛,一者今天正好是十五进香的日子,二者由于瘴疠流行,到这里来烧香许愿的人也就更其多些。在无可奈何中,三位女香客只好把自己的供品拿出来,陈列在供桌上,然后点燃了香烛,在蒲垫上双膝跪下,手执清香,顶礼膜拜。
这三位香客,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心思,因此在城隍面前,所祷所求也就各不相同。
金银大嫂只为伴送瑞春而来,是个陪客的角色;她自己没有父母子女,男人在典当里混得还算不错,也没有害病,这会儿她想到的,只是东家的恩情。她跪在正中间,大声地祷告着,希望城隍老爷为她东家消灾降福,早日痊愈。
瑞春是吕敬之的独生女,从小受到双亲的宠爱,如今父亲病重,刚五十多岁年纪,就将不久于人世,不禁使她忧心如焚,两眼饱噙着泪水,礼拜再三,这才呐呐良久,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愿意减去自己十二年寿数,增添到她父亲身上。要是城隍老爷感念她的一点孝心,慨然允诺,她父亲的身体从此霍然而愈的话,今年过年她一定以生猪生羊全鸡全鹅来谢恩还愿,还要在庙里唱三天大戏以示庆乐。
翠莲的心情更其复杂,她名义上是为父亲禳灾祈福而来的,但是心里的实情,却不如说是想到林焕的成数要比想到父亲的多得多。这种心思,本来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如今跪在城隍面前了,这种心思是不是要和盘托出呢?又应该怎样婉转地、恰如其份地、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的心思细诉给城隍老爷听呢?这样的心思,能够说得出口么?这样的愿心,能够得到城隍老爷的默许么?她低声地祝愿父亲病体早日复康,也许了一个愿心,只要吕久湘能躲过这场浩劫,她也是生猪生羊到城隍庙来还愿。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用耳语一般的小声说出了第二个心愿:请城隍老爷保佑她的夫君早日病愈,武艺长进,三年服满之后,科场如意,金榜题名,衣锦荣归,完成花烛,还要请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继承家业……要是以上想望都能实现,她应该用什么来谢恩还愿呢,她先许了唱一本《大香山》①,又许了演一台戏,觉得意犹未尽,想到重塑金身,正要说出口,忽然想到城隍的神像是明代重建城隍庙之初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刻而成的,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重雕重塑了,还是替他换一身更鲜艳更名贵的龙袍吧!想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眼睛,对着她嘻嘻而笑呢!嘻而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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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大香山──当时当地几乎家喻户晓的佛教说唱故事,是江南宣卷在缙云的变种。作为一种功德,由瞎子演唱观音大士经过九磨十难终于成佛的全过程。一般在厅堂内搭一高台,供着观音神像,由一名盲艺人在鼓板的伴奏下连唱三日三夜,中间穿插念经、烧香、烧纸钱、烧冥衣等宗教仪式和活动。
翠莲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间,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掉在地上,是一种亵渎神明的极不恭敬的行为──翠莲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拣了起来。金银大嫂和瑞春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了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咐翠莲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们两个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翠蓬神思恍惚心神不宁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闯进来一帮衙役,口称:“大老爷降香来了,闲人回避!”香客们听见,纷纷避到了两廊和后殿去了。翠莲忙着把供品装进提篮,还没装完,一回头,没看见金银大嫂和翠莲,却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屁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金太爷朝珠朝服冠带整齐地带着一班僚属,迈着稳健的方步在后面跟着,已经拥进仪门来,立刻就要上殿来了。翠莲躲避不及,只好放下提盒,一头钻进了大殿西面的寝殿里躲了起来。
论情理,城隍和知县,都是地方官,一个管阴,一个管阳,两人地位相等,应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