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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只留下了一个浅坑,甭说坟没有了,就连坟上的那裸杜梨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仔细一琢磨,也是我自己欠计算:我把黄金龙的狗头拿到这里来祭我妈,祭完了又不弄走,事后黄家发现了,逮不住活人,还不拿死人出气儿?本想今天白天去黄家踩踏踩踏门路,晚上再去教训那小子一顿的,偏又碰上你这个不怕虎的小牛犊愣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虽则我不动拳头就给你解了围,要不送你这一路,却是实在放心不下。这一来,倒便宜了那小子了。不过你已经小小地教训了他一顿,就算是代我出了半口恶气吧!
说到这里,我的故事就算讲完了。你有一腔苦水,我有苦水一腔。上人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这活实在不假。
前面快到永康县城了,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唱戏这门行当是什么滋味儿了。你再琢磨琢磨,要是愿意跟我去学唱戏呢,咱们进城去吃完中午饭一起往金华去;要是你觉着唱戏这条路走不出头呢,你不妨另找出路。尽管咱们才第二次见面,谈得总算投机,各吐肺腑衷肠,不能不说是患难中结交的朋友。才相见又相别,依依难舍,我也不能兔俗,进城之后,咱们痛饮三杯,算是我送你也好,你送我也罢,一曲骊歌,分道扬镳,各奔前程。重相见,再聚首,又不知该是何年何庚。一辈子走什么样的路,本不是一件捻指间就可以轻易决定的事情。要慎重,不可草率,我不打搅你,你好好儿掂掇掂掇吧。
听完了这一篇生动、曲折而又充满着辛酸和哲理的不平凡的故事,本忠依然一声不响地沉默着,两只眼睛里噙着泪花儿,向前走着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慢了下来。他犹豫了?拿不定主意了?不想学唱戏了?不,不是的。从他那迸发着仇恨之火的眼睛里,从他那由于急促的呼吸而急剧起伏的胸脯上,从他那由于满腔热血沸腾燃烧而通红冒汗的脸蛋儿上,都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来,这个早熟的、只有十六岁半的小大人儿,是多么地难于抑制自己内心中汹涌澎湃的激烈情绪呀!他嘴唇皮哆嗦着,张了张嘴,却怎能把满肚子的话一下子倒了出来呢?
本忠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生活了十六年,跟老学究读过几天书,尽管认字不多,大字足本的绣像小说也读完了好几部;跟刘师傅学过几天拳脚,尽管武艺不强,些许一两个人还真不放在眼里;跟父兄们出过几趟门儿,尽管走的地方不多,方圆二三十里之内的新闻掌故知道的也不少。在自己的村子里,在少年朋友中,他也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对于自己的一生,他只愿子承父业,做一个手艺高明精湛、为人忠厚老实的石匠师傅,盖几间四白落地的瓦房,娶一位贤惠温顺的妻子,凭自己的汗水力气,布衣淡饭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对于朝廷官府,刘师傅临死那天虽然也历数了诸般罪恶、多种弊端,但总觉得那是遥远的外地他乡的事情。他认为,在壶镇这样的小地方,只要每岁交钱粮,按年纳丁税,就是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一时半会儿的也乱不到山村里来的。
没想到林炳中了武举,刚当了几天团总,还没做上大官儿,就这样地仗势欺人,逼得自己不得不重新安排一辈子的生活。眼前这个人,小时候的韩苦娃、红小生李丹、名武丑仇有财,老少三辈儿走过来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哇!他自己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悲惨,心中想的却是天下穷人的苦痛,还要用他的毕生精力去和为富不仁的人家作对。自己肩负着复仇大志离开家园,踏进这个到处是火坑陷阱的污浊世界,头一天就碰上了饭店老板、黄二少爷这些魑魅魍魉,要不是他来救驾,谁知道这会儿会是个什么样儿的结果?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跟他学唱戏,跟他学武艺,跟他学做人的道理,跟他一起去劫富济贫,天下难道还有比他更好、更能干、更懂道理、更知道自己心思的师傅么?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眼看到路边有一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头,就猛地收住了脚步,一把拽住了仇有财,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强摁他在石头上坐下,二话不说,一边叫着“师傅”,一边就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等到仇有财笑着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原先噙着的泪花,一下子扑簌簌地全滚到腮边来了。
第六十八回
挖空心思,大财东仗势舍财硬请客
无可奈何,小戏子逢场作戏代新郎
茬苒光阴如箭发,经天日月似梭穿。本忠逃出了缙云地界,跟仇有财到了金华,从母姓改名刘忠,搭上了王家班子学唱戏,转眼间不觉又快两年了。
王家班子是当时在浙南最受欢迎的“三合班”。称之为“三合”,是因为他们所唱的剧种有高腔、昆曲和乱弹这三种,每一曲种都有十八本传统大戏为“正目”,另外每个剧班也各自串演一些小戏作为垫场。这种班子,因为最早形成于东阳县,因此当地习惯称为“东阳班”或“东阳大班”。东阳班唱的戏,就叫“东阳戏”或“东阳大戏”。三合班既有古老的传统剧目,又有丰富的优美曲调,所以不单盛行于婺语区的金、衢、严三府和越语区的台、温、处三府,有时候,还远至江西的上饶、玉山等县去演出。由于东阳县属金华府管辖,所以外府外省的人,又叫“东阳戏”为“金华戏”。金华古称“婺州”,因此“金华戏”也叫“婺剧”。
两年来,本忠先在班子里打个大旗跑个龙套什么的,紧跟着就在仇有财的指点下学开了唱小生,渐渐地也能顶上一个正角儿了。那年头,一个跑野台子的戏班,拿出剧目折子来,不过都是些老掉牙的旧本子,常在戏台前转的人,大都看过不止十回八回了。稍为通常点儿的本子,村子里的“戏包袱”、“戏篓子”们几乎整折整出地都能背下来。到了年底,村子里的采茶班开锣学戏,由“戏篓子”们连唱带做地口口相传教给孩子们,等到正月新春元宵节的时候,开了祠堂同乐。底子硬点儿的班子,还敢于化好装敲锣打鼓地列队进城,上城隍山登台表演,赚回许多点心果子来。
本忠从小就是村子里采茶班的台柱子,记性又好,更有实打实的武功底子,翻两个跟斗,比人家走路还轻松。如今到了戏班子里,每天看的是戏,说的是戏,演的还是戏,不用学,听也听熟了。再经仇有财这样的名师指点,不但很快就能上台,演起来更是与众不同。
做戏的有句行话:“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本忠自小学采茶戏,就在“喜怒哀乐厌惧憎”的脸相变化上下过功夫,又在“看望瞟瞥盯瞄扫”的眼神上用过力气。上台以后,演哭像哭,有大哭、痛哭、假哭、饮泣之分;演笑像笑,有微笑、大笑、冷笑、讥笑、假笑、谄笑、淫笑、痴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之别,真是惟妙惟肖,入骨三分。加上他的嗓音清脆洪亮,扮相英俊潇洒,出台不久就博得了观众的一致赞扬。老于此道的戏迷们说:今天的刘忠,不论是唱腔、做派还是武功,跟当年红遍浙南的名小生李丹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尽管这个半路出家的“红脚梗”投师没几天,登台不多久,年纪也还轻,真正唱得好的拿手戏并不多,但是名声却已经渐渐地扬了出去,逐渐深入人心了。
师徒二人,一个唱生,一个唱丑,王家班子有了这两支台柱子,到哪个县一唱就是几个月,张村唱了李村唱,东家请了西家请,抬不起脚,迈不开步,戏箱子就像是生了根儿似的,轻易挪不了几里地。
王家班子先是在义乌、东阳一带转,接着越过深山往东拐到仙居、临海,最后折而向南,过黄岩,到乐清,历时将近两年,行程一千多里,终于在光绪元年的八月,钻出了风景如画的山区,到了土地平整、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温州。
温州,位于瓯江出海口的南岸,是浙南的第一座大城。市井繁华,人烟稠密,街道开阔,商业昌盛,手工业作坊林立,内河海运、旱路交通都很便利。
瓯江又名温江,旧名慎江、蜃江,也叫永嘉江、永宁江。由于温州盛产芙蓉①,远近闻名,因此瓯江又名芙蓉江。这里的芙蓉树,树干高大,枝叶茂盛,远看跟梧桐树差不多,从八月初开始放花儿,一直可以盛开到九月底,而且瓯江两岸到处都有,其中又以一种叫做“醉芙蓉”的最为出名:开花的时候,早起是白的,到午后转为淡红,到晚上变成深红,别处很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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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芙蓉──落叶灌木,干高四五尺,叶互生浅裂,柄长,中秋前后开花,有红、白、黄等几种颜色,花朵大而美艳。为区别于草芙蓉和莲花,也称木芙蓉。
瓯江两岸,山峰陡峭,田少土薄,如青田县,全县不论贫富,几乎家家都以白薯为主食。但是临近出海口的温州地区,地势逐渐平整开阔,土地肥得流油,河汊纵横,排灌两便,旱涝都能保丰收。光绪元年瓯江上游几个县先旱后涝,几乎颗粒无收,但在温州湾附近的几个县,不论是北边的永嘉还是南边的瑞安,庄稼地却没有遭到什么灾情。
八月中秋前后,是温州芙蓉花盛开的季节,也正是乡下土财主唱戏酬神、庆贺丰收的时候。
那个年代,城里还没有“凭票入场”的戏院,看戏只能上茶园。那里单有一种女孩子唱的档子小班儿专门伺候相公老爷们。按当时的规矩,茶园儿跟小班儿只是协作的关系,互相依存,一方既不出包银,另一方也不出租金。茶园儿指着小班儿多招徕几个茶客,多收入几个茶钱;小斑儿指着茶园儿借个台基落脚唱戏,多收入几个赏钱,唱什么戏,事前也不预定,而是由座中的老爷相公们即兴随点随唱。所演的戏,也是以唱功为主的折子戏居多。可以上了装演,也可以常装清唱。每演完一折,唱戏的女孩子从台上走下茶座来讨赏、领赏、谢赏。茶客当中,多一半儿是只出钱喝茶、不出钱听戏的。当然,这种有档子班儿唱戏的茶园儿不同于大路边凉棚下的茶摊儿,三个铜钱就可以沏一壶清茶,还可以搭一个沙板儿;在这里,不单茶资贵,不另拿出几个钱来,也找不到好座头。台上有小妞儿唱戏,座儿的好坏远近,当然也就大有讲究。有钱的大老倌儿,要想坐得近点儿,看得清点儿,听得真点儿,就得拿出比茶资高得多的钱来向茶房“借座儿”。戏班子主人带着红角儿,手捧戏目下台来请大老倌儿点戏,当然也在这些雅座中张罗,大献其殷勤。“醉翁之意不在酒”,点戏的大老倌儿不一定是为听戏而来的。真正听戏的主儿,倒是两廊或后座那七八个人挤着围坐一副座头而只沏两壶茶的茶客。他们伸长了脖子,侧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张大着嘴巴,从那纷乱、嘈杂的谈笑声中捕捉一句半句几乎被淹没了的乐曲唱词。即使是听到了十分婉转的歌喉、千古绝唱的妙词儿,他们也不敢大声叫好,而只是频频点头,回顾一下伙伴儿,发一个会心的微笑而已。
王家班子是所谓野台子戏班儿,讲究的是武功唱做,演的是整本儿的大戏,到了温州这样的大码头,当然不可能在城里的茶园子里落脚,而只能在乡下的村镇中为财主人家的喜庆还愿唱包场戏。唱完了一处地方,就转台子。他们从乐清县南下,先在柳市镇上唱了十几天,接着就往西到巷头唱。照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