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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酉时正,风雨声中奏起了箫笙鼓乐,一对小伴娘扶出新娘子来,在徐半仙那颤抖的赞礼声中,拜了天地父母宗亲,双双送入洞房。厅上排开桌椅,重新摆上酒来──无非为了消磨时光,单等风停雨止。
俗谚说:“狂风怕日落。”似乎是天一黑了,风也就会停息了的意思。但也还有一句俗谚,叫做:“日落狂风起。”则是说天一黑下来,风会越来越大。尽管这两句话有节气、地区的限制,并不矛盾,但在那一天却全不合用:拜过了夭地,天就已经漆黑了,那风风雨雨,依旧是呼呼地刮着,哗哗地下着。风雨声中,厅堂上的客人们正在猜拳行令,似乎是喜气洋洋,皆大欢喜,实际上则是忧心忡忡,借酒浇愁,等待着风停雨止。可是天不从人愿,一直等到亥末子初,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仍然是风雨如晦,无休无止。管事的早就在左邻右舍和本宅内为这三条船上的几十口人安排了住处,徐半仙所最担心的假戏真唱,也不得不开锣登台了。
新郎新娘在席间为长辈亲友敬过酒,回到新房坐富贵。尽管是大雨滂陀,村里的大人孩子来凑热闹的依然不少。等到厅廊上酒席阑、贺客散,徐半仙借亲友们进新房相贺的工夫,抓空儿凑到本忠耳边悄悄儿念了“假戏不可真做”六字真经;本忠点了点头,回答:“只管放心。”亲友们告退,洞房里只剩下一对新夫妇了。
新娘子已经除去了凤冠,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者脸上盖着脂粉,二者大姑娘入洞房,难免面带三分羞,三者红烛映着她的红衣红裙,更显得新娘子的脸蛋儿红通通地份外可爱。只是两个眼泡皮,却不免有些红得出奇。是不是难舍父母亲,哭红了的?半噘着的嘴唇,是不是对这场煞风景的风雨造成了今天的草草成礼有所不满呢?
本忠心里明白,这是一场假戏,不能动真的。但是这场戏怎么个演法呢?同床各被,坐怀不乱吗?事实上办得到,情理上欠妥当。那么,是不是就这样双双对坐,秉烛达旦呢?不过,饶是这样,这一节公案也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了。这好比白布进了染缸,再也难于漂洗清白。这个黑锅,不知道要背到哪一天才算完呢!抬头看看新娘子,依然还是低头端坐,不言不笑,连看也不看新郎一眼,是不是在等待着新郎的软语温存、宽衣解带?
在台上演戏从不怯场的本忠,这时候心绪又烦又乱。站起来仔细看看新房,这是就新娘子的卧室临时归置出来的。尽管一应妆奁都已经早一天发到男家去了,如今新房里的床帐桌椅都是半旧的,但却十分整洁干净。从那家具的质地优良,可以看出主人的富有;从房内的布置陈设,可以推知新娘的文雅不俗。案头上整齐地摞着一摞书,翻开来看,一部是李清照①的《漱玉集》,一部《白香山词谱》②,一部《花庵词选》③,还有好几部戏曲唱本。看起来,新娘子陈秀芝不单识文断字,而且还对词曲有所偏爱。本忠止读过两年书,对诗词一道未入其门,也不太感兴趣,而戏曲却是本行,颇有几部好戏记熟在肚子里。就手翻看案头的几部戏曲:《西厢记》④,《牡丹亭》⑤,《桃花扇》⑥,这都是极熟的了;最底下有一函《倚晴楼七种曲》,题签上写的是黄燮清①撰,拆开书函,里面一共是七部戏:第一部《脊令原》,搬演的是《聊斋志异》中曾友于的故事;第二部《桃溪雪》,传的是康熙年间永康县奇女子吴绎雪为保全一县生灵而死节的一段实事;第三部《鸳鸯镜》,由王渔洋《池北偶谈》中“碎镜”一节演化而成;第四部《凌波影》即《洛神》;第五部《居官鉴》,演王文锡故事;第六部《茂陵弦》,演司马相如的故事;第七部《帝女花》,演崇帧皇帝的女儿坤兴公主的故事。这几部戏,王家班子以前有个名旦角的时候,也曾串演过《桃溪雪》、《帝女花》和《凌波影》,就其情节来说,本忠并不喜欢,就把这几部放过一边,单抽出小戏《茂陵弦》来坐在烛下翻看,借此熬过这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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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李清照──宋代著名的女词人,号易安居士。
② 《白香山词谱》──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集。白居易,字乐天,元和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晚年放意诗酒,号醉吟先生。因居香山,又称香山居士。
③ 《花庵词选》──宋代黄升编,共二十卷。前十卷名为《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始于唐李白,终于北宋王昴。“方外之人”和“大家闺秀”的作品则各集一卷作为附录,后十卷名为《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始于南宋康与之,终于洪'王茶'。
④ 《西厢记》──元王实甫著。
⑤ 《牡丹亭》──明汤显祖著。
⑥ 《桃花扇》──清孔尚任著。
① 黄燮清──即黄宪清,字韵珊,清代海盐人。
看着看着,心里很感触,从司马相如琴挑十七岁的小寡妇卓文君,想到今天跟这个素不相识的陈秀芝洞房花烛,而自己那个仓促定下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妻子,却正好就在这个村子里。天下事,也真叫太凑巧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跟这个陈秀芝可有共同之处?她们是不是亲戚?她是不是也来相贺小姐妹出阁,从而见到过自己了呢?我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新娘子认识不认识陈秀芝呢?啊!真是戏一样的人生,梦一样的人生,谜一样的人生啊!……想着想着,不由得拿眼睛瞟了一眼闷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子,右手却不由得伸进贴身的衣袋里去紧紧地捏住了那半根一磕两截儿的玉簪。
这玉簪,跟身边暗藏的那把匕首,是他逃出家乡以来所仅存的两件故物了。刚一逃出林村的时候,他曾经抱有幻想:凭着这半支玉簪,到温州找老丈人去!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正如他爹说的那样:他们做买卖的人,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一时天良发现,心血来潮,招了这么一个穷女婿,回家之后,指不定会怎么后悔,怎么心痛这一百两银子呢。如果自己真按他的设想读书向上,挣出个功名前程来,那时候到他家去招亲,也许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要是过了三年五载,找上门去的,依旧是个穷石匠,等待着自己的,大概只能是几个白眼;而两年前老丈人前脚刚走,还没有到家呢,自己已经是杀人凶犯了。今天如此这般模样找上门去,好则一顿臭骂,轰出门来,弄得不好,一条绳索捆翻了,送将官里去,递解回籍,岂不是自投罗网?进了戏班子以后,每逢演到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几经波折终于团圆的故事,也曾想到过自己的这一段姻缘,不知将是怎么一个结局。不论怎么说,婚姻是双方大人口头约定的,有玉簪为记,女方父母是否会有反复,只是出之于猜测。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怎么就能认定人家已经反悔了呢?万一女方认死扣呢?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从恍惚的思绪中猛一醒来,眼睛又回到了唱本上。书中司马相如唱的一段向卓文君忏悔的唱词,写得缠绵徘恻,十分华丽动人。本忠情不自禁,抽出右手,就用捏在手里的半支玉簪在桌上轻叩击节,看着唱本低声哼了起来。
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从沉思中猛然惊觉,两眼忽地睁大了,直勾勾地紧盯着本忠手里的那半支玉簪,好像羞怯之心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似的。她这种神情的突然变化,本忠一者是面窗对灯,无法看到;二者全神贯注到戏曲中去了,也无从觉察。新娘子呆呆地看着那支玉簪,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出了神似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她下了决心,毅然决然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本忠的身边,两眼更紧地盯住了那半支玉簪,像是要从中发现什么隐私、什么秘密似的。本忠读唱本读得入了迷,背后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烛影的掩映之下,新娘子终究看清了这半支断簪的颜色、形状和花纹。一股莫名的勇气和胆量蓦然而生,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本忠错愕间赶紧抬头,只见新娘子两只索索发抖的手中,各拿着半截颜色、形状、花纹完全相同的断簪,往一处一对,严丝合缝,完全吻合。两个人惊奇得张大了嘴,盯直了眼,互相默默地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过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人几乎是同时倒退了一步,同时发出惊奇、喜悦、颤抖不清的半句问话:新娘子突然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
“你是……”
根据一天来所发生、所经过的种种迹象,本忠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一场“洞房相会”的女主角是什么人了。事已至此,假戏也就只能演到这里为止,不得不拿出真的来啦!但是这千头万绪、阴差阳错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又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十分聪明的本忠忽然变得笨拙起来了。呐呐了半天,只是冲口而出地说了一句:“我是吴本忠!”就哆嗦着两手抓住新娘子的双腕,要想接过玉簪来,亲自看个清楚。
怪事的突然降临,驱使这个没有接触过陌生男子的闺中少女不顾一切地做出了连自己也想不到的越礼的举动。但当疑团初释,迷雾始散,揭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谜底的时候,少女所特有的羞涩立刻重又征服了她,两手不由自主地往怀里猛一收缩,略一迟疑,一个急转身开开了房门,一面高声地喊着“妈”,一面带着风儿就登登登地跑了出去,倒好像连她自己都忘却了:那是一双缠得小而又小的小脚哇!
被这一场突然袭来的真戏弄得迷迷糊糊的本忠,傻了似地在房中站着,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演惯了传奇故事的自己,今天居然真会走进传奇故事中去,充当一名活生生的角色。这意外的相遇,把他事先估计到的、安排下的,全都打乱了。他还没有想到应该怎样来分说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门外那欢快爽朗的温州客人的嗓音就响了过来:
“我跟你说像是我相中的姑爷么,你偏说是你相中的姑爷,还说是你的眼睛毒,见过一眼就错不了哩!如今鬼使神差,天教我的姑爷来上门了,瞧你这一回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说这是我相中的姑爷没错儿,除非我去相亲那阵子,他就已经到了张家当了义子了。”分明是丈母娘不服输,还在抗辩。
随着说话声,陈一新带着老婆、闺女已经迈进门来,两眼放射着欢快的光芒,一把抓住本忠的肩膀就摇了起来:
“我头一眼看见你就觉着眼熟,没想到果然是你。才两年不见,长高了,长大了,脸也白多了,连说话嗓音儿都变啦,难怪我不敢认。你瞧我,自打前年今天离开你家,回来以后一病不起,差点儿跟你再也见不着面了。要不是这场病掉了我三四十斤肉,见了面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没容本忠答言,丈母娘急不可待地要女婿回答:
“你快说说你是哪年到的温州,哪天认了张二做义父的吧!到了温州那么些天,怎不先上我家来呀?”
本忠跟岳父母重新见过礼,请他们都坐下,这才定下神来,把前年今天跟陈焕文分手以后在蛤蟆岭脚找牛讲起,一直讲到张家请去做傧相代新郎为止,两口子和闺女这才如梦初醒。老婆子还有些不肯相信似地说:
“要说你来温州才一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