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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茶就凉,亲事也因此而黄了呢?这可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
黄逸峰见本忠沉思不语,只当他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为难,就插嘴说:
“账目上的事情,咱们是一注一结,笔笔清楚,用不着算,立刻就可以拆账的。银子是提走,是存我处,还是汇回家去,悉听尊便。至于这次到嘉兴来,生意没有开张,你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当然有些为难;不过我总不能为了多赚几两银子,就不叫你回去办复仇大事。你尽管放心回去好了,事成之后,早点儿回家过年,咱们在瑞溪见面,再听你的佳音吧!”
本忠见黄逸峰把账目上的事情说清楚了,正好把他的心事遮掩了过去,也就借此收场,不再多啰嗦。说完了正事,三个人开怀畅饮,说一些别后的景况。说着说着,就说到今天学骑马的事儿上来了。仇有财拿眼睛瞟了瞟本忠,单刀直人地问:
“你的骑术学得怎么样了?山里人,只有骑牛的命,学什么骑马!只可惜刚学了半天,马鞍子都还没坐暖呢,就学不成了。听说你还认了个干妹子,是不是?真是风流人办风流事儿!明天你走了,干妹子那里,你打算怎么个交代法呢?”
显然,黄逸峰已经跟他谈过素素的事情了,本忠想瞒也瞒不过去,只好轻描淡写地支吾几句:
“入境随俗,卖什么吆喝什么;做了买卖人,这种逢场作戏的应酬总是免不了的。不过我认她做妹妹的这个素琴,倒不是行院里的姑娘。她父亲做过浙江巡抚、两江总督。她不单是个正经八百的小姐,还是个文能赋诗绘画武能击剑射弹的才女。听说我的师傅来了,她已经备下了一桌筵席为您洗尘,请您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一定要赏光呢!”
“那么说,你已经把咱们俩的关系都告诉她了?”
本忠见师傅追问,急忙掩饰说:
“不不不!我只说您是我的武术教师,别的什么也没说。她也是个学武的人,不管真的假的,也算是我的妹妹,师傅来了,治酒接风,拜识尊颜,也是应该的嘛。”
仇有财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话中有话地嘲讽说:
“你入境随俗,卖什么吆喝什么,当了大老倌,逛窑子讨小老婆都成了风流韵事了,认个干妹子,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我还是个穷唱戏的,没有入你门中,大概总不必随你那个俗吧?再说,我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下九流①粗人,要我去伺候总督小姐,看她的脸子,只怕她的谱儿还差着点儿。今天晚上,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好了。见到了总督小姐,替我敬谢吧!”
……………………
① 下九流──“三教九流”本指社会上的各色人等。三教指儒道墨;九流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上九流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下九流则泛指各种卑下的职业,具体所指各地不尽相同,一般为:一斗二秤,三马牙四挂钩,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优九吹手。
本忠深知他师傅生平最恨的是豪门富户,听说素素是个总督的女儿,不肯去见她,更是意料中的事情。为了替素素转圜,也为了给自己开脱,就竭力分辩说:
“师傅可别错怪了她,一者她父亲是个叫朝廷砍了头的犯官,不是有权有势的现任督抚,所以她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小姐罢了。再者她是个十分聪明才智又十分通情达理的人。不瞒您说,我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也只当她是个娇小姐,一定傲得了不得,跟咱们这样的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等到见了面,才知道她的心里也是烦恼悲苦,难消难解。师傅要是不信,今天晚上就算是上一回当,去会她一会,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仇有财摇了摇头,很不以为然地说:
“不管你怎么把她夸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她老子当年是浙江巡抚、两江总督,总不会是假的吧?你说她满腹悲苦,难解难消,大概也是实情。不过她的苦跟咱们的苦,可完全不是一码子事儿。你想过没有?她老子叫朝廷砍了脑袋,并不是为了他跟穷苦百姓通同谋反,恰恰是因为他征剿太平军不力,没有为皇上尽忠,才落得如此下场的。他掉了脑袋丢了官,他的女儿当不成千金小姐了,方才自怨自艾(y ì意),感叹生不逢时,命运不济。这种悲苦,跟穷苦百姓的颠沛流离、饱受欺压,有一丝一毫相同之处么?如果说她真有恨,恨的也是她老子没能把太平军一鼓荡平,从而加官进爵,让她当一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坐享荣华富贵。这种女人,有一点儿小聪明,能讨人喜欢,许是不假;要是跟她过心,就万万使不得。眼下她看你是个年轻的富商,才肯认你做哥哥;要是一旦知道你是个遭了官司的小石匠,家里人又都在山上落草,只怕连躲都躲不及,不去出首告你,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呢!”
对于师傅的教诲,本忠一向是句句听从,牢记在心,并且身体力行,不敢稍有违拗的。但是听他今天对素素的评论和估价,似乎有些不切实际了。他没有见过素素,只是根据黄逸峰的简单介绍,就根据她的出身用常情甚至偏见来下判语,怎么可能恰如其份地判断一个人呢!师傅并不知道他就在前不久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向素素和盘托出了。事实并不像师傅所预料的那样,素素既没有因为她的出身贫寒而轻视,也没有因为他正被通缉而远之;相反,由于他的坦率和诚恳,倒使她对他更加倾心、更加知心、更加贴心了。但是,所有这些,都不能对师傅说。就是说了,师傅也不会相信。这时候,黄逸峰见本忠无言以对,一脸的尴尬相,就替他打了个圆场:
“仇老板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不过像薛素素这样的天生尤物,只怕见得还真不多!有道是‘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又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个薛素素到底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何不亲眼去见识一番呢?”
仇有财略一沉思,依旧是摇晃着脑袋说:
“我看就不必了吧!一者这是你们商贾大老倌们的逢场作戏,今日有酒今日醉,眼前有花儿眼前采,事过境迁,又不替她树碑立传,管她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呢!再者山上军务紧迫,战事倥偬,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上路,哪有闲心去管这些无关紧要的野草闲花?你们二位的账目既然不用结算,趁这会儿天色还早,我再到孔大官人府上去走一遭儿。一来承他指点,当面致谢;二来不论货船客船,托他写定一只,明天一早好上路回程。要是去晚了,搭不上船,又要耽搁一天。”回头又对本忠说:“你不是骑了你干妹子的马来的吗?下午这半天,别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快把马给人家送回去吧!见了你干妹子,你就说是你父亲病重,命在旦夕,明天一早,就得赶回温州去,别的话,就不要提起了。不管真的假的,你们还可以叙半天兄妹情,喝几杯饯行酒。只要你嘴巴子紧,不把实底儿泄露出去,晚回来一会儿,倒是不要紧的。”
本忠深知他师傅的脾性,说定了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他既然对素素没有一丝儿好感,也不必再勉强他。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在崔氏墓上私定终身,别的话,就都无法再提起了。临别之前,借还马为由,能让他们两个道别一番,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听师傅说还要去孔家雇船,一想这事儿自己捎带脚儿就能办了,就揽了过来说:
“孔大官人家离薛家不远,雇船的事儿就交给我去办好了。我还了马再往前走几步,到孔大官人家托他找条便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反正上船的码头就在孔家门口,师傅要谢他,临上船之前去打个照面念叨一声就行啦!”
仇有财是个极有心计的人,略一沉思,这才说:
“你愿意替我去走一遭儿,也可以。不过你一定要骑上马先到孔家,要等雇定了船以后,再到薛家去还马。不是我不放心你,怕只怕你一到了天香楼,就会脱不开身。去晚了,明天的船就不一定雇得上了。”
三个人干了残酒,盛上饭来吃了,又闲话几句,仇有财就催本忠快去雇船。本忠一来是归心似箭,二来也急于要去跟素素话别,就到后槽去牵出马来,上马扬鞭走了。
本忠对师傅的话是不敢违背的,当他从五芳斋门口拐进胡同里,打环珠楼、青云楼等门前一路过去,到了最后一家妓院天香楼门口的时候,生怕被人看见拦了进去,只顾低着头催马快走,没料到连门口都没过去,就叫人揪住了马缰,把马勒住了。本忠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青衣皂巾,齐腕翻卷着雪白的小褂子袖口,左手高举着一个大红请帖,右手抓住了马笼头,满脸含笑地招呼说:
“刘大官人来得正好。我家小姐要老奴带上轿子接三位贵客到内宅替您师傅洗尘呢。”
本忠认得他是天香楼看门的老仆,并不下马,只是勒住了马头,着急地分辩说:
“你不必去了。因为父亲得了急病,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回温州去。今天下午我师傅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工夫来跟小姐会面了。你去回小姐的话,就说我先去找孔大官人,写定了船,马上回来跟小姐当面道谢!”
那老奴在妓院门口度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客人没接过?什么样的疙瘩场面没见过?他干的是接待客人这一行,留客的招儿,真是随机应变,左右逢源,俯拾皆是。他只怕小姐敦请的这位贵客过门而不入,为此给自己招来一顿责骂。不管这位客人的师傅为什么不肯来,只要把他对付到小姐的跟前,让他自己去跟小姐分说,不就没有他送信人的什么事儿了么?于是他一面把马往门里带,一面满脸含笑地跟本忠对付说:
“租船那样的小事儿,哪儿用得着刘客官自己去跑?等回过了我家小姐,老奴替您去办这件事儿,不比您人生地不熟的去瞎问方便得多吗?小的奉了小姐和家主母之命去专请您老三位,要是一位也不到,家主母责怪下来,小的可吃罪不起。您就算是可怜我小老儿这一大把年纪,在这门户里混一碗饭吃不容易,好歹看承我这一遭儿。启动您老大驾,有什么话儿,您老跟我家小姐当面说吧!”
那老奴一面说,一面抓住了马笼头就往大门里面带。本忠骑在马上,尽管紧紧地勒住了马缰绳,连连喝令松手,又说租定了船立刻就回来,绝不往别处去,怎奈那老仆死死地抓住了笼头不放。这时候,早惊动了门里的一众龟奴,有的报进了二门去,有的出来帮着轰牲口。那马跟本忠生,跟众龟奴熟,在众龟奴的前拉后拥下,不由自主地就往大门里面走去。到了院子里面,本忠正要下马分说,只见二门开处,素素带着两个丫环接了出来。事已至此,再要后退,已经绝不可能,只得硬硬头皮,跳下马来,迎上前去。梅香接过缰绳,把马牵到后槽去了。素素是无拘无束惯了的,又是自小在行院里长大,向来不会忸怩作态,见了本忠,就笑着跑了过来,拉住本忠的手责怪他说:
“怎么着?听说哥哥马过我家门口,低着头就想闯过去呀?是小妹得罪你了,还是什么人冒犯哥哥了?快跟我去见过妈妈,当面把话说清楚了。要是说不清道不明,打我这里就饶不了你!”
本忠见素素当着那么多人就敢揶揄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怕她见怪,让她拉着的手,也不敢缩回来,只得一边跟她并肩走进二门,一边为自己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