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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未及天黑,侍王长嗣因伤势过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无法跟弟兄们一起突围了。副将跟军需官一合计,觉得事不宜迟,越早突围出去越容易。好在当时当地已老将死的乡绅财东们大都未雨绸缪,早就买来寿板,做成了寿材,放在家中或存在祠堂里单等无常鬼枉驾光临了,因此找一具上好的寿材,并不困难。侍王长嗣断气不久,他的亲兵们分头出去寻找,竟先后抬回来三具,松木、杉木、柏木的全有。军需官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不妨利用这几具棺材,把侍王长嗣连同金银财宝一起秘密地埋到地下,以便他日取出,充当军费。
侍王长嗣随着李世贤由江西打到浙江,经州过县,一路上收缴的银两,数目非常可观。打下金华以后,李世贤在金华建立侍王府,侍王长嗣驻守缙云壶镇,计划打通临海一路,其间也曾先后给父王解去过不少银钱粮食。直到他在瞭台上中枪为止,手头还留有白银一万多两、黄金五百多两,其他翠钻珠宝一大铁匣。这一笔财宝,对几十万太平军来说固然是微不足道,但如果落在一个人手中,可就是一注不小的财富了。
忠心耿耿的军需官并没有想到要独吞这笔钱财。他入殓了侍王长嗣以后,把一万多两银子分成两注,分别装进两口棺材中,一口再加那五百两金子,一口再加那只百宝箱。──论体积,这点儿金银财物全部装进一口棺材里去还装不满;但论重量,不算棺材就已经七百多斤,太重了。──天黑以后,他带了四名亲兵分三次把三口棺材都抬到镇外的三处荒地上埋好。侍王长嗣的坟堆了个坟头,另两座则连坟头也不堆。那年月几乎天天都死人,镇外的新坟一天比一天多,增加一两座,谁也不会注意。只要记清周围的地理位置,他日不要找错,就万无一失了。
三口棺材刚刚埋完,天就下起雨来。新葬的坟,经雨一淋,新埋的痕迹就没有了。春天的青草滋长得快,只要荒草长了出来,还有谁会想到这里埋有上万两银子呢!
军需官和四名亲兵刚回到后营,接替侍王长嗣指挥的副将传下令来,趁雨夜敌军防备松懈,大家一鼓作气,于三更时分冲出重围,投永康方向寻找主力部队。大家得令,分头准备。将近三更,大雨滂沱,太平军以骑兵为前导,后随轻伤彩号和还能骑马的病号,在步兵的簇拥下,突破一个缺口,向永康方向猛冲。
在瓢泼大雨中,尽管吕慎之和马三公子都曾下令继续严密监视敌人,但是乡村团勇终究不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对将令的遵行,本来就不太严格,加上暴雨倾盆,四野漆黑,壕堑里全是泥水,团勇们见吕慎之和马三公子都在村舍里闷坐对酌,估计他们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查夜,于是前沿阵地上的守军们,只留下两人穿着蓑衣蹲在壕堑旁边,冷眼监视着镇内太平军的动静,其余人都撤到附近的祠堂里避雨去了。
三更时分,太平军发起突围,尽管五尺之外就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噼啪”作响的暴雨声中,马蹄“得得”,仍清晰可闻。蹲在壕堑旁边瞭哨的两名团勇大惊失色,不敢声张,留下一名趴在地上继续监视太平军的动向,另一名连滚带爬跑进祠堂去报信儿。小头目闻报,不敢怠慢,一面带领所部先去堵截,一面命人飞报老少两位团总。等到吕慎之和马三公子率众赶来,太平军的骑兵和大部分步兵已经急驰远去,只拦住伙夫、马夫、挑夫之类的后营人员大砍大杀了一阵子。军需官在混战中阵亡,那四名参与藏金的亲兵冲出去一名,三名受伤被俘。
在将近一年的俘虏生活中,尽管吕慎之软硬兼施,刑罚逼供之外,又加上诱供、诈供,但是全体俘虏,没一个人供出藏金的下落。一方面是因为军需官管理“圣库”,手头有多少银子,是带走了还是藏起来了,藏在什么地方,外人并不知道;另一方面,军需官虽然死了,但还有一个知情的亲兵逃了出去,如果为了自己活命而把藏金所在供出,他日太平军打了回来,依旧是一个死。当过太平军的人,对于怎么个死法是有讲究的:与其成为叛贼被自己人像杀狗一样杀掉,不如成为义士死在敌人的屠刀下面。更何况,当时太平军节节败退,整个江南战场上被俘的太平军很多很多,在“法不治众”的特殊情况下,也许慈禧太后会网开一面,免了他们的死罪,而只是递解回籍或是发配到边远地区去屯垦的。
没有想到,战乱的年月,杀一二百个人,不但不用呈报刑部由九卿公议,竟连省里县里都无需备案,单单一个乡的团防局,就可以操生杀大权。乱世之民尚且不如太平犬,何况是叛逆作乱的“发匪”俘虏呢!
关押审讯了将近一年,吕慎之从俘虏们嘴里没有榨出丝毫油水来,也泄了气儿了。加上知县王泽民频频催促,这才决定把俘虏们全都处死,借此出一出恶气,也抖一抖威风。
同治二年清明节壶镇大桥上举行“杀俘祭忠”那一天,俘虏们才知道一切生还的幻想全都破灭了。对于大多数俘虏们来说,造反多年,杀人如麻,不幸被俘,人头下地,一报还一报,做的并不是赔本儿买卖,可以死而无憾了。但对于那三个参与藏金的亲兵来说,军需官阵亡了,另一名亲兵生死未卜,几万两藏金,只有通过他们三个才能送回太平军手中,用来招兵买马,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不然的话,几万两银子的财宝,岂不是只能永远沉睡在土中,无法再为造反大业出力气了?于是一种未曾完成重任的歉疚感油然而生。
行刑之前,吕慎之仍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完全落空,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定放长线钓大鱼,看一个下回分解。照他想,人的黑眼珠子是见不得白花花的银子的,不用多,手头只要有千把两银子,就会学一个“临难‘母狗’免”,宁可当母狗,也不想死的。他以自己之心,度太平军俘虏之腹,相信那个知道藏金下落的俘虏,一定会财迷心窍,入他彀中。
吕慎之手捧签筒,阴阳怪气地训完了话,又把一老一小两名战俘挖心碎剐当了不驯者的榜样,这才号召甘愿苟且偷生的人到他的签筒下面集合,听凭“英烈们”在冥冥之中甄别发落。
三个藏金亲兵中的一个,想到那些金银财宝对太平军的东山再起大有用处,不能让它永远埋没,思谋再三,终于决定忍辱偷生,在众战俘鄙夷的目光盯视下,低下头缓慢地走到吕慎之的面前,同时又暗暗地向另两名亲兵连连递去眼色,示意他们也走活命的道路。那两名亲兵都是广西人,一个叫马天祥,一个叫张国华,这时候也醒过了茬儿来,互相以目示意,点了点头,也走进了愿意抽签的行列。
遗憾的是:经过抽签,先站出来的那个亲兵,判的是斩首;后站出来的马天祥和张国华,一个刖足,一个剁手。行刑之前,被判斩首的那个亲兵仰天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兄弟只好先走一步了。你们几个,可一定要活下去呀!”
该斩首的,在笑声或骂声中从容就义了。被砍去手脚的人,当时就有人用细麻绳替他们扎住了伤口的上方暂时止血,然后扔在一旁,死活听天由命,直到“祭忠盛典”结束之后,当地的叫花子头儿金驼背才秉承吕慎之的旨意,派几名花子或抬或背或牵或领,把三个砍了手、两个剁了脚、外加掇眼割耳一样一个共七个残废人弄进壶镇栖流所,经过时间长短各不相同的土法医治之后,终于全都加入了花子的行列。
这一伙儿刑余的太平军,在养伤期间,仅仅割去双耳而四肢不残的那一位名叫何向仁,也曾经企图冒死逃亡过,但因为一者身无分文,二者带着明显的标识,还没有逃出一百里地之外,就被巡查的民团抓住,解回来以后,仍免不了一刀两段。自那以后,尽管剩下的六人不是缺手、缺脚就是缺眼,根本无法单独逃跑,金团头还是秉承了吕慎之的旨意,对他们加强防范,严加管束,根本不准离开栖流所一步。逐渐伤愈之后,金团头虽然也打发他们出去乞讨,但行动都有金团头的亲信跟随,三步不离左右,名义上是带领他们熟悉门路,实际上是严密监视,且看他们都跟哪些人有来往联系,
这些人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给别人带来祸殃。每到一处门头,不敢多看多听,更不敢多说一句话。对于善心布施的大嫂,只能记在心头;对那些跟太平军有深仇大恨的人家,挨了一顿臭骂之后,也只能迅速离开,不敢在声色上有任何表示,以此来证明他们的忠诚老实,绝无二心。
行乞之初,没手的马天祥总是把没脚的张国华背在背上,两人一搭一档,互相帮助,苦度光阴。他们之所以肯于忍辱受苦,完全是出于对太平军那一点未泯的忠心。照他们想,太平军在浙江的失败,只是暂时的、局部的,用不了多久,侍王就会带领弟兄们卷土重来。那时候,他们把侍王长嗣留下的金银财宝献将出去,用作军费,他们两个几年来所受的苦,也就统统烟消云散了。
他们怎么会想到,当前方的将士们在冲锋陷阵浴血奋战的时候,深居天京皇宫王府里的万岁、千岁们,却在为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血流成河。仅仅在侍王长嗣牺牲以后的两年,天京就在饥饿中陷落,各路大军相继覆灭,风起云涌的太平军起义,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烟消云散,一败涂地!
皇天不负有心人,又过了一年,吕慎之经过精心策划放出去的一条长线,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
同治三年天京陷落以后,当年从壶镇突围出去的那个参与藏金的亲兵,眼看太平军大势已去,就打扮成客商模样,悄悄儿溜到壶镇,打算把藏金取出来,再作计算。到了壶镇街上,住进了悦来客店,并悄悄儿打听当年太平军撤离壶镇以后的情况。三问两问,让他打听到了留存的太平军俘虏中,有一个逃跑抓回又遭处斩,其余缺手断足者已经沦为乞丐;而当年用鸟枪打死侍王长嗣的陈士佐,两年来步步高升,如今已经当上了壶镇团防局的帮办,除了吕慎之,就数他大了。
侍王长嗣的亲兵,尽管在造反不成的失败时刻想到了自己的退路,但对待王长嗣的忠心,却并未减退。一听杀死侍王长嗣的仇人不但还活得好好儿的,而且还升了官儿、发了财,当时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下决心先杀死这个仇人,再去挖取藏金。他问明了陈士佐的住处,看清了前后进路出路,等夜深人静之后,悄悄儿摸进陈家,趁陈帮办正在睡梦中,手起刀落,就把脑袋给拉下来了。当天夜里就把陈士佐的首级送到侍王长嗣的坟前,祭奠了一番,大大地出了一口冤气。
第二天,陈帮办半夜里丢了脑袋的新闻就传遍了全镇。杀人者见半夜里杀人如此容易,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当夜再去显一显身手,把吕慎之的脑袋也拉下来献到侍王长嗣的坟前去。但是没等他去找吕慎之,吕慎之却带着团勇直奔悦来客店找他来了。
这个亲兵跟随小王爷作战多年,却没有当过细作。对于如何隐蔽自己,简直一窍不通。他只知道壶镇是个山货土产的集散地,客商云集;却不知道这里的客商,都是有固定来源的,收桐油的来自何处,收茶叶的来自何方,不但八九不离十,而且头一次单人来到壶镇,都带有拜识当地牙郎头子的八行书。可以说,壶镇自从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