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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到了县里,奔走了一天,无法见到金太爷,只好在高升客栈里住下。晚间热闷难耐,出来走走,无意间见到王氏兄妹在此设赌,就坐下押几注解闷儿。闲话中,多承王桂亭指点,今天一早先找到了来旺儿,疏通了林炳,由林守备出面恭请太爷届时起驾赴宴,并请随意挥洒贺诗贺词。有林守备的面子,又是林守备家乡千载难逢的盛典,太爷居然没有驳回。如今公干完毕,明天就要返回坑沿,为感谢王桂亭和来旺儿的指点引见,陈老儿拿出两吊钱来,就烦王嫂整备几盘小菜、一壶老酒,聚会聚会。饭后无事可干,天又热闷,就在门口摆下场子随便玩玩儿。没想到来旺儿和陈老儿手气都不怎么好,连押连输。要不是谢三儿到场,只怕连身为来旺儿后盾的陈老儿,都要输一个两手空空呢!
这时候,谢三儿冷眼看看来旺儿,虽没有完全翻梢,暂借陈老儿的十来吊钱,也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押天门的那主儿,原是跟王桂亭通同一气儿“抬轿子”的,是输是赢,反正全是假招儿,算不得数。这样算起来,这一场赌,赢得最多的是谢三儿,陈老儿小有得利,来旺儿借债未能清偿,赌本又未如数捞回,算是小输,其余在桌角上押小注的,输赢有限,成不了大气候,可以略去不计;因此场上真正的输家,倒是王桂亭了。他一个设局抽头以赌为业的赌棍儿,轻易是不会输的。今天遇上了谢三儿这个能耐更大、神通更广的樗蒲老祖,明赌暗博全然失败,黔驴技穷,无力回天,只得自认晦气。幸亏王桂香以头家的身份从赢家取回了十一之利,又以女人的特殊身份仅凭打情骂俏从谢三儿手中赚回不少无本之利,两者相加,数目也相当可观。这样算起来,场上的真正赢家,还当推她呢!
王桂亭看看自己面前的铜钱、银子,所剩无几,再要输下去,就将无钱可赔了。老于此道的赌棍儿,不同于以赌为戏的纨绔子弟,他们不论是输是赢,全能进退自如。既然今夜有上将在座,自己处于必败的境地,还不作速退兵!顾不得把手上的一铺牌推完,就声言牌底已空,拱手让贤。座中人早已看出谢三儿道行不浅,谁还敢在太上老君面前愣充神仙?于是纷纷恭让不迭。赌场上的规矩:赢家是不兴赢足了钱拍拍屁股就走的,但输家告饶,却可以就比罢战。这会儿庄家下台,又没人敢于继位,尽管几个押小注的似乎还意有未尽,但也无可奈何。
大家纷纷直起腰来,各自盘点银饯,收进腰包。王桂亭趁大伙儿不注意,用手肘捅了捅妹妹,悄悄儿递了个眼色。王桂香是干惯了这个的,岂有不明白的道理?连忙嘻嘻地笑着,半娇半嗔地对谢三儿说:
“老八哥,别忙走哇!承赏那么多头钱,咱们台盘上的规矩,这顿不成敬意的夜宵,总得赏脸吧?”
按说,谢三儿已经弄清了这个陈某人到县里来通过林炳所办何事,在山上不能尽兴的赌瘾也已经得到满足,应该以公事为重,赶紧把书信银两送达为是;但是正如铜锤大嫂所担心的那样,谢三儿除了酷爱赌博之外,既贪杯,又好色,在酒色面前,总能够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来为自己辩解的。
世上的好色之徒,大体上可以分为这样两种:一种以色为重,爱的是美女,在不美的女人面前却无动于衷;一种以多取胜,只要是个女人,不论是美是丑,不论是臭鱼烂虾死螃蟹,全都喜欢,统统划拉,还说什么各有各的滋味儿,各有各的风趣。
谢三儿正是这后一种人。自打他磕头拜师傅学采蘑菇以后,全盘继承师傅的衣钵,包括师傅的偷香窃玉之术、嫖妓宿娼之好,而且发扬光大,本事比师傅更高一筹。再说,他练的气功,能够不泄身子,就是天天泡在女人堆里,也不影响他练武的,因此更没有后顾之忧了。他技艺学成,出师独自替天行道以来,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酒没有断过,钱没有缺过,不论走到哪里,好的赖的也总有个女人陪着他睡觉。
只是自从加入白水山义军并在吴大帅的帐下听调以来,在军纪的约束之下,在雷大嫂的规劝之下,他的这三宗嗜好确实收敛不少。几次奉命下山,不论是送信接人还是刺探军情,都是二小打醋──直去直回,除了在饭铺酒肆独酌小饮之外,既没有狂饮豪赌,也没有眠花宿柳,为此几次得到吴大帅的嘉奖。
这次到雪峰山送信,到城里送银,本不是什么十万火急贻误不得的军机重任,谢三儿艺高人胆大,压根儿就没把这区区小事儿放在心上。刚才与王桂香打了几个皮科,眉来眼去地逗色,觉得这个小娘儿们虽然不是羞人答答的黄花闺女,不会佯嗔假愠扭捏作态,却也敢说敢道,泼辣大方,颇有一种豪爽痛快的情趣。情海泛舟,将次入港,怎忍返棹他去?想到自己身为细作头目,这城里是经常要来的,如果能把这王氏兄妹收买过来,笼络住了,往后进城,不单有了落脚存身之处,而且也许还能借他们的赌局以及与来旺儿等人的交往关系刺探到重大军情呢!这样一想,觉得自己到王家去喝酒调情之举不但可以行得,而且是完全应该的了。自己给自己找到了贪杯的理由、渔色的依据以后,见王桂香盛情相邀,也就面露喜色顺水推舟地说:
“既然是小妹妹赏酒宵夜,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了。这几吊铜钱,我正嫌背着累赘,不如就算是老公我的半个小东,有烦小妹妹再去添两个小菜打几斤老酒,咱们今夜来一个不醉不散,怎么样?”说着,把面前一大堆零的整的铜钱全数扔进头家的那个钱笸箩里,乐得王桂香频做媚眼,连声道谢,嘻开了嘴,半天也闭不上。
谢三儿、来旺儿和陈大老官等人收起了银钱,披上了衣衫,跟着手端笸箩、步履轻盈的王桂香一起走了。
王桂香的家,其实就在牌桌的南面,两间朝北的铺面房,放着六张陈旧的方桌和许多长凳,正中央靠里的一张,摆着许多缺嘴裂纹的粗瓷茶壶茶盅,木板隔墙上,供着一幅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画像。看得出来,这里白天是茶馆;逢市赶集,这里也是买卖人和经纪人看货色讲价钱的交易场所;到了晚上,茶馆就变成了赌场了。铺面与内室之间,有一扇挂着门帘儿的小门相通。尽管南面也有一扇后门通向溪岸,多少可以吹进一些过堂风来,但由于烧水做饭的炭火炉子也在这门帘儿后面,因此吹进来的风也是加了温的,这就无怪乎头家要把牌桌子挪到四面通凤的街面儿 上去,不仅可以广招赌客,还可以唱一出名副其实的《借东风》呢!
一行人走进店堂,围着一张临街的方桌坐下。这时候店门大半已经上上,只留着几块板的空档通风,比起门外来闷热不少。王桂香放下钱笸箩,先把蜡烛点上,又抱来一大摞芭蕉扇,一人一把递到了大家手上。谢三儿眼尖,烛影摇曳中分明看见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儿在门帘后面站了一会儿,接着又转身回到了灶间,这才拿腔拿调地喊了一声:“桂香!提茶壶来!”听那口音似乎挺熟。桂香应了一声,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抱着钱笸箩,用胳膊肘儿掀开门帘儿,到灶间沏水去了。
灶间里隐约传来姑嫂二人压低了嗓子说话的声音,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一时委决不下的样子。半响,才见王桂香提了茶壶出来,一面张罗着斟茶,一面对王桂亭说:
“哥哥,嫂子叫你去一下,有事儿跟你商量。”
王桂亭收拾了桌子、条凳之类回家来,颇不高兴地掀帘子进里间去了。看样子,今儿晚上输了钱的一肚子气,多半儿要发在浑家身上。
王桂香怕冷落了贵客,斟完了茶,又张罗着点烟,来旺儿年纪小,还没有学会抽烟。谢三儿虽然又嫖又赌又贪杯,却是严守师训,什么烟也不抽──这是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的都在夜间活动,最忌讳的正是点火;至于大烟,凡是练武功的人都知道碰也碰不得,更何况谢三儿练武之外还练内功气功呢?王桂香给陈老儿点完了旱烟,又把水烟筒捧出来,摽在谢三儿身旁撒娇撒痴地非要他抽一袋不可。正在这时候,王桂亭两手端着两大碗菜,笑嘻嘻地从门帘后面钻了出来。王桂香见了,连忙放下水烟筒和火纸媒子,帮着从灶间里把碗筷酒菜运了出来,荤的素的,炖的炒的,足有七八碗,还都是上尖儿溜满的。王桂亭请众人入座,提起锡酒壶来,依次把每人面前的兰花瓷碗都斟满了。那酒黄中透红,冒着热气,分明是烫暖了的。斟到谢三儿面前,只斟了小半碗,酒壶就空了。王桂亭登时就瞪起眼睛来,大骂婆娘不会办事儿,只给烫了半壶酒来。王桂香急忙把话接了过去说:
“哥哥快别冤枉嫂子了。这半壶,是晚饭剩下的绍兴花雕,拢共就那么多半壶,犯不着折出来,咱家里没拆泥封的那一坛,是竹叶青,嫂子说搀和了味儿不正,就把剩的这半壶先烫上来了。老八哥要是喝得冷酒,阿奴这就去给你倒一碗来;要是喝不得,反正开水现成,先温上半碗喝着,等这半碗喝完了,壶里烫的酒总也热了吧!”
谢三几本是个嗜酒如命的人,见别人面前的兰花碗都满了,哪里等得?忙站起来说:
“昨儿晚上我又没办亏心事儿,干吗不能喝冷酒?大夏天儿的,谁耐烦喝热酒烫嗓子眼儿?就是数九寒天,大老公我还专爱喝冷酒呢!这样的数伏炎天,喝两碗冷酒,既解馋又解渴,赛过喝凉粉儿。哪位爱喝热的只管烫着喝,在下可是专喝凉酒的。小妹妹,不管‘竹叶青”也好,’缸面清‘也罢,快给大老公倒上三大碗来呀!“
王桂香抿着嘴嘻嘻地笑着,揶揄说:
“我们兄妹在这里开茶馆设赌摊,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了,见过的急猴儿、馋鬼、酒疯子,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可真还没见过老八哥这样又急又馋又疯的!好哇,只要你不怕喝了冷酒手发抖,赶明儿进了贡院写不成字,也不怕冷酒入胃串脾上脑一醉三天醒不来,我家里太好的佳酿拿不出来,没启泥封的竹叶青倒还有几坛子,尽够你老八哥灌肚脏的了!来,今儿晚上不管别人喝多喝少喝冷喝热,你要是不敢一口气儿干上三碗竹叶青,这店门你也别指望走出去了。乖乖儿地给我从后门爬出去吧!”说着,不由分说,提起桌角上的空酒壶来,扭着屁股进里间去了。
众人哄笑声中,王桂香一掀门帘儿又钻了出来,手里没提着酒壶,却端着一个粗瓷大海碗,盛着满满堂堂的一碗酒,小心翼翼地走到谢三儿面前,身子一蹲,双手捧着酒碗往上一举,将火似地说:
“老八哥,你是打算从前门走出去呢,还是打算从后门爬出去呀?要是见了这大海碗你害怕,折进小碗里让你分几次喝倒也使得。”
谢三儿是个酒缸里泡大的人,这区区一斤多黄酒,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的性格,一向是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如今又是个惯会卖弄风骚的女人在撩拨他,就更想显一显自己的海量了。只见他两手往腰间一叉,也不去接那碗,说了一声:“端稳了!”伸长了脖子,就在桂香的手上咕嘟咕嘟一口气儿把一大海碗冷酒全灌了下去,伸手擦了擦嘴角,又连连夸奖说:“好酒!好酒!就这凉劲儿,才叫解气呢!有劳小妹妹,再给来一碗,怎么样?”
王桂亭眼看着谢三儿把这一大碗泛着泡沫儿的浑汤全喝下去了,这才透着十二分关切似的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