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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我这个人,从小就不信鬼神。原因也很简单: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妈带我去拜菩萨,烧了好些个银锭。我问妈烧银锭干什么,妈说是请菩萨保佑我没灾没病,快长快大。我问要是不烧呢,妈说那菩萨就不管了。我一听就有气:合着这些泥菩萨也跟我们的县太爷一样,眼晴里就认得铜钱银子,总是向着有钱的人,向着给他送钱的人。打那以后,我就对这些阴间的大老爷们没好气儿。赶上庙里没人的时候,我就爬到神座上去,不是揪他的胡子,就是抠他的眼珠儿。这些神通广大的佛爷菩萨们,到了儿也没敢拿我怎么着。于是我自己就悟出‘诚则灵’这块匾额的真正道理来了。这一回' 练改足旁' 火,我又懂得了另一层道理,那就是所有的神童们一定不相信有鬼神。不信,你就打听打听:他自己或是他家里的人有了病,他准是请大夫看,决不会去请什么将军来捉鬼的。”
刘教师的一席话,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了。本忠插嘴说:
“这都是‘子路不说’说的。他老是在背地里放风声,说您来路不明,不是白莲教就是长毛头子,指不定在外面杀了多少人才逃到这深山里来……”刚说到这里,立志咳嗽了一声,本忠一扭头,看见他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把下半截儿话咽回去了。
听了本忠这冲口而出的半截儿话,刘浪不但没有发火,反而频频点头,好像“子路不说”的所作所为,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见月娥因为二虎来了,尽低着头卷辫梢子玩儿,就故意拿话逗她说:
“小娥,听见没有?说你干爹是长毛头子呢,你说说,你怕长毛不怕?”
月娥扔下辫子,想了一想,抬起头来直看着刘浪说:
“要是长毛都像干爹这样,那长毛准是好人。我大哥小时候就见过长毛,说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我怕什么?”
刘浪又点了点头,像是十分赞许月娥的这一番话,但却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一句话没说。立志还只当是本忠说话没轻重,惹得刘浪不高兴了,又瞪了儿子一眼。好半天儿,刘浪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儿,往上坐了坐身子,十分感慨地说:
“我到你们这里来,转眼又是五年了。‘岁月催人老’,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这回你们要是不去林家抬我,也许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们的面啦!要是我两腿一伸,就这么死了,你们是不是也会跟老塾师那样,真当我是在老家杀了人,逃出来的呢?我在老家都干过些什么事儿,这些年来,我从来没给你们提起过;你们呢,也许是怕我不便说,也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件事情,在我脑子里反反复复琢磨过不止一次了。我倒不是不想说;一来为的是说起来话长,大半辈子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完的;二来有些事情,该不该给你们说,我也还拿不定主意。如今离开了林家,那边的学馆就算是辞了,往后少不得还是在这边住下,不把我的来历给你们说清楚了,别说你们心里犯疑,就是我自己,也觉得太生份了,不像是一家人应该办的事儿。看起来,今天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到了给你们翻牌儿的时候了。赶巧今天二虎也在这里。小娥,你先把灯油添满了,省得… 会儿添油,又打断了话茬儿。……什么?你怕我话说多了伤神?不要紧,说几句话,还累不死我,大不了明儿睡他一整天觉,不就完了吗!”
说起来,话头得从二十多年以前提起。
道光二十八年,天时不正,上海附近几个县,先旱后涝,外加蝗虫冰雹,地里的粮食棉花,晒死的晒死,晒不死的淹死,到秋后连一点儿收成也没有。第二年夏天,大伙儿都盼着有个好年成,没想到一连又下了五十天大雨。那雨呀,一根根都有筷子那么粗,下起来就好像瓢泼似的。老人们都说:像这样大的雨,总有几十年没见过了。稻田棉田全都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眼看着一年的收成又完啦!那粮店掌柜的可不管这个。地里的收成越少,他仓库里囤积的粮食就越能卖大价钱。粮价一天涨几回,苦就单单苦了咱们穷人。那年头,道儿上走不多远儿就会遇上几个饿死的人。有的一家老少死在一堆儿,连个埋的人都没有。那日子,简直昏天黑地的,有几家房顶上的烟囱在冒烟呢?只有那成群的野狗,肚子都吃得鼓鼓囊囊的。路旁边的死尸,肚子里的心肝儿五脏都给吃空了,胳膊腿儿叼得满地都是。那场面,谁见了都会伤心落泪的。路上的野狗,吃死人吃多了,看见活人都呲牙,血红的眼睛里露着凶光。没有大人带着,小孩子一个人谁敢出门上街呀!
那年头,有钱有势、囤粮放债的人家,越是闹灾荒越是发大财,每日里花天酒地,酒肉泡心。庄户人家,除了地里那点儿收成之外,还能指望什么呢?地里颗粒无收,一家大小几张嘴,也不能使秫秸棍儿支起来呀!田东的租谷,官家的钱粮,一拨儿对付过去,一拨儿又逼上门来。家里有一头猪、几只鸡的,早送到田东家里去了;有一两样值几个钱的东西,也送到当铺里去了,剩下一条破被褥,两件旧衣裳,当铺掌柜的连看都懒得看。当尽卖绝,家里再也找不出能变钱的东西了,老人直摇头叹气,孩子饿的哇哇直哭,除了坐着等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苏州、扬州、上海来的人贩子,这家进,那家出,手里叮叮噹噹地敲着洋钱,嘴里一个劲儿地劝那舍不得孩子的爹妈放孩子一条活命。卖了孩子的人家,扶着老人,挑着破烂儿,四处去逃荒。那年月,到处都是水旱兵灾,拖儿带女的穷苦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反正家乡呆不住了,只能漫无目的地瞎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一个踉跄栽倒在大路边儿上,从此再也站不起来。村子里的空房越来越多,街路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了。
老百姓掉进了汤锅里,眼看着全都活不下去了。镇洋县①的县太爷郑扬旌,是个心狠手辣贪得无厌的人,衙门里单是他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刑具,就不知道有多多少少。遇上这样的大荒年,他不单不开仓放赈,反倒想趁着闹灾荒的机会大捞一把。他以“查灾”为名,带着一班衙役捕快到乡下来,住在粮绅富户家里,一面好酒好肉不离口,鸦片烟整天烧着,一面派捕快衙役到处抓人,不是说这个是贼,就说那个是匪,再不然就是欠租欠账,用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天天追比,搅得村子里鸡飞狗跳,人畜不宁。乡亲们压不住心头怒火,都说: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这条命去不要了,也不能饶了这个狗赃官。大伙儿心一齐,几个打头的扛起锄头扁担,一棒锣响,聚起了好几百口子来,冲进县太爷落脚的那户粮绅家里,要抓出那个郑扬旌来一口一口咬死他。可惜事情办得不严密,走漏了风声,大伙儿从前门冲进去,这个狗东西却从后门溜走了。大伙儿救出被抓走的乡亲们来,赃官没逮着,就拿那家粮绅出气儿,几百个人一齐动手,把房里房外砸了个稀巴烂,才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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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镇洋县──今江苏省太仓县。
嘉定县的乡亲们听说了镇洋县知县夹着尾巴逃跑的故事以后,大长了志气。他们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聚了上千人,以“报水”①为名,不顾绿旗营官兵的阻挡,冲进了城门,大闹公堂,回头又吃大户、砸米店,把城里十几家粮店囤积的粮食都分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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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报水──报告水灾。
过了年,太平军在广西金田村扯旗造反,全国各地冲衙门杀官府的奏章雪片似的报进京去。道光皇帝又急又恼,一口气上不来,呜呼哀哉,回他的紫微宫②去了。咸丰皇帝登基坐龙廷,一者照例要大赦天下,二者看见全国各地刀兵四起,烽火连天,水旱虫灾,连年不断,老百姓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实在没法儿活了,也不得不给老百姓松松绳套,就颁发一道诏书,大赦天下,豁免了我们那儿道光三十年以前灾年中的钱粮。为的是收买民心,要老百姓觉得当今天子仁慈宽厚,体恤民情,皇恩浩荡,今后不可再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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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紫微宫──即紫宫,本是神话传说中天帝居住的地方。迷信的说法:“真命天子”是紫微星下凡。这里说道光皇帝回紫微宫,有明褒暗贬的讽刺口气。
可是刚过了一年,就在咸丰二年,青浦县知县余龙光看见当年的收成稍为好了一点儿,想趁机捞一票,就假传圣旨,要征收已经豁免了的道光三十年以前灾年中的那份儿钱粮。催粮船开下乡来,催粮官在乡下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限定日期,严比追收。那些过了限期交不上钱粮的乡亲们,叫他们一根铁链儿锁了去,非刑吊打,逼钱逼粮。乡亲们刚刚逃出了天灾,又掉进人禍中。当地乡亲们说:“水旱虫雹四大灾,官府杀人灾上灾。”真是不假呀!
我就是这个青浦县塘湾镇地方的人。我父亲在镇上开一家小小的铁匠铺,家里就我爹、我妈、弟弟和我四个人。我从小就在铁匠炉旁边帮我爹干活儿。我的真名实姓叫刘保安,我弟弟叫刘保义。刘浪是我后来四处流浪的时候用的假名字。
我弟弟比我小三岁,我们哥儿俩从小学打铁,都是膀大腰圆的身坯子。闲下来没事儿了,我们兄弟俩就在一起刺枪弄捧。我爹见我们兄弟俩都爱练武,就把我们两个一起送到镇上最有名的拳教师周立春那儿去学习武艺。
我师傅周立春世世代代都是种田人。他从小练武,经名师指点传授,本事十分了得。在那样的年头儿,就是有天大的本领,又有什么用处?我师傅就为没钱上下打点,连个武秀才都没考上。一赌气儿,就再也不下那叫人生气的考场了。种地之外,把自己的全身本事都传给了他的独生女儿周秀英。看得上眼的,他也收几个徒弟。在师兄弟中间,有个叫铁罗汉徐耀的,比我大三岁,身坯和武艺都比我强得多。他跟师傅学了三四年武艺,就跟着他爹妈搬到嘉定县的南翔镇去了。好在南翔离塘湾不算太远,一年里,我们总要见上几回面的。
我们兄弟两个跟师傅学了三年武艺。有个远房堂叔在苏州开了一家铁匠铺,缺个伙计,把我弟弟带走了。我呢,还在我爹的红炉上干活儿,给我爹打下手。
道光二十九年,我师傅的师傅叫一个人带一封信来找我师傅。这个带信的人,名叫刘丽川,广东香山县人。道光二十五年,他在香港入了天地会,这回是专门到上海来,要在上海立山堂的。
天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入会的人不信神,不信鬼,只信天地正气;宣扬天下穷人是一家,相亲相爱,互帮互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过不了多久,塘湾一带就立起了山堂,招收会众,用不着说,我和我师傅当然都入了会。
师傅派我到南翔去联络铁罗汉徐耀。我到了南翔,他已经在青浦、嘉定两县交界地方的彭安庙、陈典、真如一带联络了乡亲们,自己立了个罗汉党了。他说:罗汉党刚刚成立,不便于马上改名合并,等以后时机成熟了,一定并过来。
我们上海地区,跟你们这里不一样:你们这儿地里主要种粮食,棉花药材也种一点儿,却不太多。我们那儿,土地碱份大,十之七八都种棉花,只有三两成土地用来种粮食。不过官府里收钱粮,还是收粮食。种棉的农户,只得用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