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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三天,方圆十几里之内到处都在纷纷传颂,人人都知道新任缙云县正堂金太爷是个比青天大老爷还要青天的青天大老爷了。
第二十二回
握金枕银,土财主进棺材盖陀罗经被
花钱定计,老牙郎寻活俑走金华兰溪
金太爷起驾回衙以后,林吴两家, 俱各秉承太爷的恩典,暂且按下官司上的事情,一心一意先办丧事。
吴家的伤亡人员,当然由吴石宕人抬回村去医治掩埋。耍手艺过日子的人家,挣一个花一个,量入为出,死下人来,原不过是借一千当八百地东摘西凑,胡乱对付着买口棺材,由远亲近邻们帮着挖个坑埋了也就完了。不过这一回的死人却与往常颇有点儿不一样:本善既非无疾而终,也非暴病而亡,好端端一个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个既能铺路、造桥、盖房子,又会雕龙、琢凤、錾狮子的年轻小石匠,为了替吴石宕人讨回被偷走的黄牯牛,不明不白地死在财主家的大少爷、新科武举人、又是壶镇团防局总办的三尺龙泉宝剑之下了。这一场林吴两家的格斗,虽然各有伤亡,也没有因此扩大事态酿成两姓之间的械斗,不过吴石宕究竟是个小村子,又是合族人经营一个石作坊,偷走了为石宕运料的牛,也就是偷走了吴姓合族人的牛一样。为此,几乎每一个吴石宕人都认定本善是为合族人的公益而死的,他的丧事,也就天经地义地变成了一族人的丧事了。
死人刚一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换上衣裳,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就全都自动地聚集到本良和二虎为了方便治伤而合住的一间房间里来。他们一者是送点儿鸡蛋挂面老母鸡之类的将养补品来给这两位负了重伤的亲人,二者也是想到这里来听听或说说如何埋葬本善的意见。本善死得突兀,葬仪也就非比一般,大伙儿都愿意借此表达对死者的一分敬意,也借此表达对林家的满腔仇恨。
本善娘看见抬回一个满身血污一脸怒色但再也不会说话的儿子来,一头抢上前去,捶胸顿足,抚尸嚎啕,痛哭失声。这个年近半百出世以来从未开口骂过人的善良的母亲,不由得也咬牙切齿地痛骂起林炳杀千刀的不得好死来。
本良娘看到生龙活虎般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婿,一夜间叫林炳打断了手脚,另一个儿子则远走高飞不知逃到了何处海角天涯,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又想到老伴儿立志去林家讨牛一去不回,到如今生死不明,存亡未卜,连尸骨都见不着,更是触景伤情,倍加悲痛,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饮泣吞声,悄悄儿地伤心垂泪。
一向爱哭的月娥,这一回却让鲜血淬硬了心肠,一反常态,居然一声不哭,只是死命地咬紧了下唇皮,噙着泪花儿,在厨房里烧着汤水茶饭,一边把柴草拧成草圈儿,用火叉把它捅到炉膛里去,似乎烧的不是柴草而是仇人林炳似的,一边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炉火出神,看炉膛里的星星余火怎样渐渐地引着了干柴,怎样在浓烟弥漫中轰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熊熊的烈火,终于把这个象征着林炳的草圈儿化为灰烬,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才能引着了这样的烈焰烧死林炳,来洗雪这场杀父害兄伤夫血海一般的深仇大恨。
就在这嚎啕、饮位、沉思的同时,村子里的大小石匠师傅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本良详细叙述从失牛寻父以致大打出手直到接骨治伤、验尸过堂、最后给假治丧的这一番经过,接着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有说是县太爷秉公办事没偏没向还算是清廉公正的;有说县太爷明放着清楚不过的人证物证不闻不问,却一个劲儿地在旁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分明是有意向着林炳的;有说办完丧事以后一定要敦请太爷从速着落林炳身上追究立志生死存亡的;有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让他热热闹闹地办丧事,而非得趁此机会以乱裹乱吵他个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先给他点儿颜色看看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来说去,初步商量定了的对策和办法是:三天内打出一具石头棺材来盛殓本善,就埋在蛤蟆岭上刘教师的脚下,不管林炳把他爹娘埋在什么地方,事先偷偷儿地打听清楚了,林家哪天出殡,吴家也哪天出殡,一条道儿上过两路人马,存心在路上堵他。他要是服输呢,就让林炳在本善的棺材后面跟着送殡,他要是不讲理呢,大家就抽出杠子、扁担来打他个灵魂出窍,先出出眼前这口恶气再说。只有立本和二虎不赞成这种做法:他们一个觉得不应该把事态弄大,以致于不可收拾;一个觉得不能只顾眼前痛快,最后却吃了大亏。不过架不住大家伙儿齐了心的一定要这样办才解气,也就不便于出面力阻死劝,只好先就这样定了下来,以后再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林家的丧事,自然又与众不同。两天来,林国梁在前台,张铁山在后台,大吹大擂,摇旗呐喊,吕敬之跑街里,吕久湘跑街外,四处奔走,内外张罗,早已敲响了开台锣鼓。县太爷前脚刚走,勾上了脸谱穿上了行头的主帅大将们,后脚就粉墨登场了。
讣闻排出来,看过了印样,林国梁就打发十来个人带上事先拟好的名单到印刷作坊去坐等,按先远后近的原则一路路出发了。壶镇街上的裁缝,也大都撂下手里正在忙着的活儿,先到林家来赶做丧服和装裹。厨师棚匠以及一应内外粗细男女打杂人等,也都陆陆续续先后来到,并立即领上一份儿差使插手忙活起来。
送走了太爷、相公和二爷们,林家的上上下下先忙着布置前厅的孝堂:挂起了孝幔孝幛;四条板凳支起两块铺板来,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林国栋两口子抬到了前厅,自有那老婆子们把尸身上下打抹干净,换上贴身装裹和林国栋自捐官以来难得一穿的顶戴朝服,连他的胖娘们儿也按品大妆起来。这一对儿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生死冤家,总算是福禄寿考,白头偕老,如今肩并肩双双穿上江牙海水花衣①,脸盖尺二黄绢幎目②,安然仰卧挺尸去了。两具九寸加厚棺材也洗刷一新,油光光地能照见人影子,还在里面烫上了半寸多厚的一层松香,材头上大红方胜写着喜字,抬到前院儿里杠棚中停着,单等赛神仙择吉入殓发引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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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江牙海水花衣──“花衣”指朝服补褂;“江牙海水”指袍子下摆处所绣的波涛和人字形五色花纹图案。
② 幎目──死人的覆面巾,尺二见方,绢制。
③ 发引──灵柩出门,即出殡。
午时以后,一切准备就绪,近处的亲友们接到讣闻或是听到消息的,也已经有人持香烛、银锭、纸剳、包袱④先后来到。少不了由账房收了礼单,由知宾接待祭拜并安排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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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银锭纸剳包袱──银锭指用锡纸叠成的元宝;纸剳指成沓的剪成钱形的烧纸;包袱指一种纸袋,内装纸钱,外写死者的姓名和钱数。此三者都是烧化给死人在阴间使用的钱财。
申时正,放炮起乐,点起香烛,祭吊开始。林炳夫妇刚脱下拜天地的大红吉服,未及阅月,如今又换上了白衣纸帽,披麻带孝,真是红白喜事接着办。他们两个,一个在帐里,一个在帐外:孝子跪在案边,给叩拜上香的吊客们还礼,孝妇隐身在孝帐之内,每逢有吊客上香,就拖长了嗓音号哭,以示哀痛。
赛神仙择出来的吉日良辰是明天巳时入殓,停灵祭吊三天,赶上头七正好是五合日⑤,上上大吉,辰时发引,巳正奠竁,当天午后尼僧道三坛法事道场同时开坛追荐,超度亡魂。壶镇附近,丛林古刹虽然不多,中不溜儿的寺观尼庵,却也颇有几处。吕久湘坐一乘小轿,东奔西走,一天半工夫,就把三坛七场四十九天佛事全都定下来了。连轻易不下山来的方岩山广慈禅寺主持真空长老,看在吕久湘多年来代寺里经纪米面柴炭的份儿上,也答应不远四十里山路亲自率领僧众们来主持开白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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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五合日──指甲寅乙卯日月合,丙寅丁卯阴阳合,戊寅己卯人民合,庚寅辛卯金石合,壬寅癸卯江河合。迷信的说法,认为都是上上吉日,宜嫁娶、营葬、动土、远行等等。
① 开白──佛教仪式,法事开场叫“开白”,终了叫“结愿”。
这边刚刚开吊,吕久湘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给林国梁交代清楚了水陆道场上尼僧场次坛位以及应用物事之后,又随众匆匆拈香祭吊了一番,等不得乐止香尽,就悄悄儿地把礼生张铁山拉到一旁去,低声捏咕采买童男童女的事情。
原来,头一天吕久湘就把街上唯一的一名人牙子叫来问过了。正赶上秋后人市淡季,手上连一宗货色都没有,更不用说是十三四岁头面像样点儿的孩子了。听那人说,县里官媒婆手上倒许有几个孩子。不过那是经官发卖的,用来殉葬,一旦本主告发,官里追究起来,到底是件麻烦事儿。照他的想法,像这样的孩子,本地的终究不妥,如果时间上来得及,不如出永康甚或到金华、兰溪去走一趟,买一对儿没瓜葛、没牵挂的孩子来才干净妥当。
赛神仙扳着指头算计了半天,不算明天大殓,第四天一早就要用的,就算吕久湘亲视含殓②之后立即动身,也只有三天半时间了。到金华、兰溪去往返一次,哪里来得及?商量了半天,除非明天不亲视含殓,眼下立即动身,兴许还能赶得回来。只是儿女亲家,怎能借故走开?还是赛神仙多方劝解,什么“凡事应以子孙生发为重”啊,“拘礼不在一时一事”啊,等等,总算把个老牙郎给说点了头,饱餐一顿,另换两个得力的轿夫,带足了银两,天还不黑就动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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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含殓──大殓的时候在死人口中塞以珠玉钱贝之类的东西。古代含殓,天子用珠,诸侯用玉,大夫用璧,士人用贝,庶人用饭(不是大米饭,而是一种碎玉和大米的混合物,称为“饭玉”,也叫“饭用米贝”)。缙云旧俗,庶人含殓,用一枚当十大铜饯,俗称“含口钱”。富贵人家,一般都用珠玉。
当无晚上,暮祭晚香完毕以后,吕敬之亲自送来两条上用的陀罗经被。据吕敬之说:这种陀罗经被本是王公大臣们归天的时候御赐的东西,很少有流传到民间来的;传到江南山乡里来的那就更是少而又少了。这两幅,还是十几年前进京的时候花了近一百两银子从一个大内掌库公公①手里得的,据说有避邪镇祟的妙用。买了来,本打算留作自己百年身后使用的。如今只为两位亲家都惨遭横死,怕犯凶煞,这才特意送来给两位亲家享用。对它的妙用,林炳也是将信将疑,但明天大殓时当众拿出御赐的物件来,借此炫耀一下阔绰,也是好的。连忙叩谢了,交给林国梁妥善保管,明天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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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公公──指太监。
赛神仙又叫林国梁把明天大殓在场亲友的生辰八字都抄了来,说是要查对一下有相克相冲的没有,入殓的时候要避丧煞②。单子送来之后,赛神仙挨着牌儿算了一遍,却正好是林焕和瑞春外加几个远房亲戚生辰冲克,明天只能在房里坐着,出去不得。林焕伤了腰,连拉屎撒尿都要人伺候,正犯愁明天起不来呢,如今有了这样一条事由儿,正是求之不得。瑞春这两天来又是哭又是嚎的,早已疲惫不堪了。听说明天大殓的时候不许出房门儿,真好比得了赦书一般,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