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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丧事的军机大臣们听吕久湘讲完了这一趟辛苦买卖的前后经过,给他道了劳乏,大家坐下来另想补救的办法。赛神仙说:这个姑娘又水灵又活脱,长相模样儿、年纪大小全都合格,缺就缺哪儿找一个跟她相称的男孩子去。天明以前要是再弄不到手,明天的出殡那就叫做猴儿吃核桃──满砸了。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地瞅着吕敬之。
吕敬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再不拿出他跟林炳商量好了的锦囊妙计来,更待何时?说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奇方妙策,原来是他看见来喜儿这孩子模样长得倒也还算整齐,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就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去了。还说:要是吕久湘买不回这个丫头来,他连女孩子都已经相中了呢。吕敬之的话刚说完,吕久湘急忙站起来双手乱摇说:
“不好,不好!来喜儿又不是林家门儿里的家生孩子①,咱们手里没有人家的卖身文契,他哥哥来旺儿又现在咱们家里,你把他弟弟送进坟墓里面去活活地埋了,他做哥哥的能答应吗?要是有那好挑事儿的从中一撺掇,跑到县衙门里去喊起撞天屈来,却也是一件人命关天的案子。万一要是闹到开坟验尸的田地,一圹上好的凤水坟地,不就全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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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家生孩子──指奴婢相配所生的孩子,依旧是奴婢的身份。
林炳一听,却觉得老丈人的主意确实不错,生怕更多的人出面反对,赶紧说: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能在自己家门里面分割清楚的事情,何必又去找别人招惹是非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孩子,我看也只好叫来喜儿去顶这份儿差使了。我明天打发他哥哥别处去走走,等他回来,人早装了进去,封死了墓门,想出也出不来了。来旺儿要是不吵不闹呢,我赏他一百吊钱,再把瑞春身边的丫头配一个给他,他要是不依呢,我这里自然拿得出他爷爷亲笔画押的卖身文契来,不怕他不服。这孩子跟着我好几年了,脾气秉性我最清楚不过:只要给他点儿甜头,再拿轻重利害的话去说他,没个不听我摆布的,只管放心大胆地办去就是了。”
吕久湘听林炳说得这样有把握,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谁的雷谁顶着,虽说是亲家,但到底女儿还没有过门儿来,只算得一门“望门亲”,多争也没什么意思。赛神仙见是童男童女都有了下落,时间紧迫,不能再扯皮了,急忙上场来出谋划策,商量定了妙计,由吕久湘和林炳分头出马,去引诱这一对小鸟儿自己飞进笼子里去。
吕久湘走进瑞春的卧房,小红正坐在踏床①上跟瑞春的两个丫头学着折银锭呢。见是自己的新主子来了,赶紧放下膝头上的小竹丝栲栳,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吕久湘还是那么嘻嘻哈哈,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自己站着,却冲小红摆摆手,透着十分和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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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踏床──放在床前用来踏脚、放鞋子的一种长条宽面矮凳,一般与床配套,长度比床略短,宽约一尺多,高约半尺多。
“坐着吧,坐着吧!咱们小户人家,比不得你们班子里,没那么些规矩讲究的。往后有事儿我就叫你,没事儿你尽管干你的,不用管我。明儿个是你姑爷家两位亲家入土的日子,咱们今儿个就不回家去啦!明儿发引,也让你在这儿见识见识,看看林府上的排场。你是就在家里随便看看呢,还是随到陵园里去见识见识大花坟的场面呢?”
吕久湘非常明白,这个十分好动的姑娘,从小就圈在班子里哪儿也不让去,乍一来到这样的山乡,简直是什么也没见过,这也新鲜,那也稀罕,一路上扒着轿门探出头来四面观看,尚且没有看够,如今又说明天可以上陵园去见识见识从来没见过的什么大花坟,哪儿还肯坐在家里?果然不出吕久湘的所料,小红是一个劲儿地喊着,也要跟着到陵园里去看看热闹。吕久湘见她自己飞近笼子边儿来了,连忙趁势抓住:先是慨然答应,接着又连连摇头说:
“不行,不行,你家姑娘还没有过门儿,明天不能来送殡,我又事情太多,没人带着你,你的这两位姐姐都是派的家里的差使,没法儿跟你一起上山去。你一定要到山上去见识见识,除非也给你讨上一份儿出殡的差使才好。还得小心在意,别砸了锅,叫我脸上下不来才好呢!”
小红想看热闹的心切,哪里知道这是吕久湘做就的圈套,赶紧起誓赌咒说:任什么样儿的差使都一定尽心尽意,准保砸不了锅。吕久湘果然出去到账房间找林国梁讨差使去了。没过一袋烟工夫,那沉重的八字脚又登登地从外面响了进来,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对小红说:
“差使倒是还有一件,原本也是派给了人的,如今现让给你,只是不知道你的胆子够不够那么大呢!”
小红听说还有差使,心里先就乐了,仗着自己一向胆子大,又想想出殡的时候有那么多的人,怕什么呢,赶紧一迭连声地说:自己从小在庙里长大,什么都不怕。吕久湘这才说:
“管事的见你长得俊,临时把装玉女的撤下来换上了你,你可得装像了,千万别慌了神!其实呢,也没什么可害怕的,只不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放着魂牌的香案旁边一站,发引的时候有人抬着你走,左边是金童,右边是玉女,他敲两下鼓,你敲一下磬:嘣嘣,噹!嘣嘣,噹!就是这样子,有个什么难的,绷住了劲儿不要笑不就得了吗?到了陵园里,那花坟就是一座石板砌的大房子,灵柩停下来,倒仗①放棺,把两具棺材都放到大房子里面去,再把魂牌香案也请进去,大家叩头祭拜,你们俩别的都不用管,只管嘣嘣,噹!嘣嘣,噹!明白了吗?”说得三个丫头都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① 倒杖──堪舆家放棺入圹的一种方法,即用圆形木杠倒换着放在棺材下面使棺材滚动前进。
她们哪里知道,就在这一言一笑之间,吕久湘那只长满了汗毛的大手,就已经把这个从小没娘的苦命孩子送进坟墓里面去了呢!
与此同时,林炳那边也同样地设下了一局骗局,方法各异,言词不同,目的则是一样,都是想借这一对儿童男童女无辜的生命,当作敬献神祇(q í其)的牛羊牺牲,来换取林家子孙后代的腰金衣紫,骏马轻裘。在他们的心目中,小小两个孩童,不过百金之值,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十三回
魂亭香案,开路神为石棺送葬
绞车滑轮,千斤闸镇玉女金童
出殡前的头一天晚上,按照祖先传下来的规矩,是要通宵祭拜,彻夜不眠的,称为“伴宿”或“坐夜”。候补知县林公之丧,当然应该恪守成规,不能例外。
这一晚,林家大门两边儿,一边儿戳着四只贴有蓝字官衔的绰灯①,前厅后厅,也都挂满了白纸金丝灯笼,照得门里门外堂上堂下一片雪亮,如同白昼。门外两面新制朱红销金虎头牌上,“候补知县”四个扁宋大字金光闪闪。僧道联坛的第一场追荐②佛事,也从这天晚上开始了。门前的四根黑漆衫木旗杆上,挂着一丈多长缀有杏黄色流苏的幡幢旒旜③,迎凤飘荡。门首东面白粉墙上贴着全张黄标纸拼接而成的丧榜,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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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绰灯──也写作“戳灯”,是一种长柄有底座直立放在地上可以挪动的灯。灯上写的官衔,本应是红色,因为是丧事,改用蓝色。
② 追荐──也叫“追福”,指为死人念经做佛事。
③ 幡幢旒旜(liú…zh ān 流毡)──四种不同形式的下悬的旌旗。
故候补知县林公暨孺人张氏之丧
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大清帝国,虚无寂静沙门僧尼及元始正一教门道众敬谨修斋,朝天叩佛,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振,四十九日僧道联坛销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
灵堂前面,粗细十番乐轮番间歇地吹拉弹拨,敲敲打打,小堂锣“嘡嘡”之声,静夜里远播十里之外。每个更次,起一通乐,上一次香,叩拜一番。中厅里香灯供着神像,一溜儿四张方桌拼接,真空长老居中,东边是比丘僧,西边是比丘尼,正在放焰口,拜水忏,各各双手合十,垂首低眉,拖长了尾音念什么消灾洗孽的经忏。随着木鱼碰钟摇铃铜磬的一撞一击,东边的僧脚不由悄悄儿地伸过去勾一下西边的尼脚,那边的女脚不免又翻过来踏一下这边的男脚,一勾一踏之间,倒也和经文的呐呐声和木鱼的橐橐声两相合拍。后厅的正中墙上供着三清①始祖,两边墙上挂着十殿阎罗画像,每张像前点着一碗特制的油灯:一个饭碗里装半碗油,一根竹签儿上裹着棉花,下端插在一小块萝卜上,浸在油碗里,上端点着,这样,只要油不竭,油灯就不会熄灭。几个师公②头戴法冠,身披道袍,有拿法螺的,有拿觱篥(b ì lì必立)的,有拿羯(ji é结)鼓的,正在朝三清,叩玉帝,一时间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又念又唱,又蹦又跳,法螺呜呜,号角嘟嘟,倒也十分热闹。僧尼又勾又踏,又念又唱,大吹大擂地闹了一个通宵,看看东方将次发白,这才收坛歇息,略进早点之后,准备起灵发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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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清──指玉清、上清、太清,都是道家虚拟的仙府。
② 师公──当地对道士的称呼。
卯时正,前面院子里诸般执事都已齐备,赛神仙一声“请灵”令下,上来六个年轻的女尼,身披五彩斑斓袈裟,脚踏大红无花云鞋,手持碰钟木鱼各种法器,在灵前默诵了几遍《接引咒》之后,赛神仙又一声“起灵”唱过,乐声大作,林炳头戴粗纸帽,身穿白孝袍,腰系稻草绳,手拿哭丧棒,低着头哈着腰走到灵座前面,拈起三支香,恭恭敬敬地高举过头,跪拜叩首,然后把香和灵牌请到一个竹篮子里面,打杂的撤去灵座,上来三十六个杠伕,穿好绳套木杠,又把两只避邪的白公鸡分别缚在两具棺材上,林炳这才拿起灵前的一个瓦盆儿,一扬手,“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杠伕一声吆喝,两具棺材同时离地。林炳转身走下了月台①,接过递上来的一把破旧油纸雨伞,慢慢地在柩前驾灵领路。跟摔丧同时,三只双响九寸冲天炮腾空而起,浩浩荡荡的出殡大军,已经从大门里走出来,过了石桥,往壶镇方向迤逦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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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月台──正厅中间连着前阶的方台。
走在最前面的是开路神方相,当地俗称“大头鬼”。这是在一杆长竹竿儿上用篾丝和色纸糊成的一尊凶神:身高丈八开外,头大三尺见方,红头发,蓝脸皮,长着四只灯笼大小金光闪闪的眼睛,胸前飘一部三尺五寸长的钢髯,皂衣红裤,左手拿盾,右手执戟,由一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持竿前导,后面跟着两面铜锣两支喇叭“哒嘟──哒嘟──哒嘟嘟嘟嘟”地配乐,按着节拍一摇一摆地缓步前进。
紧跟在方相后面的,是一班二十四个人的加细十番乐,全副执事和旌旗幢幡之属。尼僧道三班,身披袈裟道袍,手执各种法器,口诵经文咒语,以真空长老为领班,且行且念,还在一路上散发《文昌帝君阴骘文》,劝人行善。接着就是打着破雨伞拎着香碗篮的驾灵孝子林炳,一面弯着腰慢慢地走着,一面嗷嗷地嚎着,装出一副痛哭流涕十分凄楚的样子来。孝子身后,先是七八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