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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扬愣了愣,黯然松开拉着戒身袈裟的手,一时无言,索然地站在那里,有些惆怅落寞。
完全忘记他——
我可以做到么?
把那样刻骨铭心的一段情爱当作行云流水般地忘记?就让一切的一切象清风过后无影无痕?无论怎样深沉的感情都轻轻地一带而过?
我能够忘记他么?
从指尖末端,到心脏,都开始发凉,她感到,身躯,逐渐变得僵硬,一寸一寸,无可逃避地陷入冰冻。
戒身眼见,清扬的眼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须臾之间,便凝聚成了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淌下来。戒身没有办法再看下去,急急地别过头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决定,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拿出圣旨,递过去:“今天一大早,送来的……”
她的心,猛一抽搐。圣旨?!一道什么样的圣旨?对归真寺,到底是福还是祸?!
踌躇良久,才缓缓地接了,展开——
这是圣旨,带着他的气息,她的眼光,认真地浏览过每一个字,再一次忆起那遥远的时光,他的容颜。她的脸上,浅浅地浮起一丝笑意,为她平反的诏书,按理,应该将谋逆的真相公诸于世,但皇帝,显然做了精心的考虑,只说“被朕误会”,再没有涉及其他任何一个人。既然先前有圣旨大赦天下,造反之罪既往不咎,皇帝这样做,将清扬的蒙冤之责揽在自己身上,倒是再合适不过了。也许人们会为此议论纷纷,但,终不会再掀起轩然大波。她也终于,可以放心了,不管文举是怎么想的,文浩夫妇是无忧了。
她缓缓地合上圣旨,递还给戒身,什么也没有说。
“我即刻进宫,将实情禀告皇上,”戒身说:“宫里的生活也许不会是尽善尽美的,总好过让你做一辈子活死人。”他在心里说,清扬,我只想要你幸福,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她急切地阻止:“归真寺难逃欺君之罪,我不能那样自私。”
“不会的,”戒身故做轻松地说:“你看,圣旨虽然为你平了反,却并没有拿人替你顶罪,可见,皇上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刚愎自用的皇上了,对归真寺,应该不会降罪的。”
“不。”清扬已经是愁眉深锁,她深知,文举的多疑。处置叛臣他有楚王绝缨的雅量,或许,这只是他为了维护皇权权衡再三的举措,只能代表他在走向成熟,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允许有人公然地欺诈于他,将皇命当成儿戏,将他戏弄于股掌,这样的挑衅常人尚且恼火不已,又岂能被他容忍?!堂堂一个皇帝的权威,被这样轻易地玩弄,对他来说,意味着的,不仅仅是蔑视和挑战。
她担心地看了师兄一眼,师兄的心思,她不难猜到,可是以她对文举的了解,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早在从前,她就能感觉得到,文举对师兄有着明显的戒备。这一次,师兄如此胆大妄为,文举又怎会,不借此机会好好地惩治于他?!
“我们都知道,事情是不会这么简单的。”清扬说:“更何况,我不想再回皇宫了。”
戒身默然道:“你骗得了我,骗不了自己。”
“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请不要逼我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清扬斩钉截铁地说。
她不愿意跟他重聚?笑话!不过是怕牵连归真寺和自己罢了。戒身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他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随便更改的。
清扬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如果师兄一定不肯听我的话,那我只有自行了断了,请师兄将我真正的骨灰葬入佛塔吧。”
戒身猛地止步,回头看清扬一眼,无奈低下了头。
清扬是做得出的,纵然他把清扬看得重于归真寺和自己的生命,但在清扬心里,归真寺和他,都重于她自己。
“方丈!方丈!”
戒身黑着一张脸,有些焦躁地回到禅房,还未坐定,就有弟子来报:“有贵客到。”
“什么贵客?”他瓮声瓮气地问,心里嘀咕一句,来了就来了呗,归真寺里哪天来的不是贵客?不紧不慢地掸掸袈裟上的灰尘,还是坐了下来,喝了口茶。
“贵客不让说,”弟子说:“只请方丈到大殿去。”
什么样的贵客,竟敢调摆堂堂归真寺的住持?故弄玄虚。戒身不以为然地想着,便起了身,去到大殿。
大殿里,除了满堂的菩萨,空寂无声,一个魁梧的背影,着一身暗红的长袍,面向佛祖而立。
戒身迈进大殿,沉声道:“敢问是何方贵客大驾光临?”
背影徐徐地转过来,剑眉英挺,虎眼威严——
“皇上!”戒身脱口而出,急忙拜下。
“大师请起。”皇上迎上前来:“今日在宫中心情烦闷,一时兴起,就来叨扰了,因为不想兴师动众,所以便装出行,既然不是正式拜会,大师也就不必拘礼了。”
戒身点点头,问道:“皇上有什么安排?小僧谨遵圣命。”
“圣旨收到了么?”皇上轻声问。
戒身躬身道:“小僧替师妹叩谢皇上隆恩。”
“这是应该的,”皇上叹道:“可惜迟了些。”
“请皇上去禅房休息。”戒身岔开话题。
皇上没有动,环顾四周,轻声道:“大殿是寺中供奉菩萨最为集中的地方吧?方才朕在大殿站了许久,有些感悟。”看戒身一眼,又说:“人在殿中,是如此微渺,对于佛祖佛界,油然而生敬畏。”
戒身接口说:“皇上要是对佛经有兴趣,小僧到藏经阁给您拿几本经书。”
藏经阁,皇上眼前一亮,忽然忆起——
他和清扬在藏经阁里斗拳,他扯破了她的襟裙,拥她入怀……
熟悉的景象重又回来,依旧令他颤栗,不能自已——
他恍惚中,又伸出手去拉她,嘶哑着喉咙请求她:“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
戒身眼见皇上失了神,一时错愕。
风吹向何方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有意成全此心非她想 风中情缘这帕牵那人
皇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自嘲道:“让大师见笑了。”
戒身叹道:“情不自禁,人之常情。”
“难得大师能够理解,”皇上感叹:“不知大师可曾有过情不自禁的时候?”话一出口,马上纠正:“哦,错了,错了,大师是高僧,应该是定力过人才是。”
“皇上此言差矣,”戒身悠然开口:“佛祖尚有常人的喜好,我又为何不可有常人的感情?”
皇上听了,偏头想想,忽然嘻嘻一笑:“是了。”回眼再去看戒身,煞是疑惑,于是抬抬手,指指手上的佛珠:“这是出自大师之手吧?”
戒身点点头:“是小僧为师妹做的。”
“这是清扬心爱之物。”皇上的语调,低了下来:“陪伴我已经十多年了,这每一颗珠子,我都摩挲过千万遍了。”他的食指从一颗颗的佛珠上滑过,一字一顿地念:“亦严亦慈,不离不弃,”然后说:“大师您大概是希望,她能得到一段坚贞十世的爱情罢,可惜,我虽有心,却自毁誓言。而今,我所能得到的,也只有空自惘然了。”
他忧伤地说:“佛祖能被十世相守而感动,而我却连一世都守不住,在这大殿之上,还有何颜面乞求佛祖格外施恩呢?”
戒身一愣,皇上,今日是来求续前缘的——
“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戒身一语双关地说:“我佛慈悲,你没看见,长幡之上,还写着有求必应么?”
明知是在宽慰自己,皇上还是有些感动了:“大家都说大师是黑脸冷僧,其实不然啊,我早就知道,”他轻轻一笑:“大师如果不是佛门中人,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戒身一惊,皇上,怎么会这样认为,他连忙,把话题扯开:“不只还有何事小僧可以为皇上效劳?”
“是有一件事,朕想同你商量。”皇上踌躇了一下。
“皇上客气了,小僧担当不起。”戒身奇怪了,皇上今日,是少有的谦和啊。
皇上低头想了想,忽然开口说道:“朕想将清扬的骨灰迎回皇陵,重新安葬。”
一时间,戒身心里,就象打翻了调味坛子,什么滋味都有,一股脑涌了上来。皇上真是心急,早上才给清扬平反,中午就想要迎回她的骨灰,一开口,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也许,也许,清扬和皇上这一对有情人,还是应该要重聚的。他本想,借着皇上给清扬平反了的机会好好盘算一下,一点一点地把清扬还在世的消息透露给皇上,等皇上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再一举捅破窗户纸,那样,一切水到渠成,或许可以把归真寺的欺君之罪降到最低。
他暗忖,清扬的“骨灰”一旦被大张旗鼓地葬入皇陵,今后就再不能“死而复生”了。戒身虽有天大的胆子敢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耍诈,却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到时候,就算皇帝不追究,天下人的口舌也可以让归真寺威望扫地。因此,绝不能让皇帝把清妃移葬皇陵。
皇上见戒身许久不言语,猜想他可能是不愿意,或者说是舍不得清扬,于是安慰道:“大师不要难过,清扬生前,朕让她受了委屈,葬入皇陵,是绝对荣光的。”
戒身一听,更加着急,早先清妃被处死,是忌讳莫深的事,今日平反,也是特旨归真寺,众说纷纭的谣传,反正以讹传讹,到时让清扬现身,也不过就是准备一套说词而已,倒是帮了他的忙。如今皇上的意思,荣光大葬?皇上到底想怎样做?要知道,越是荣光就越是会举国尽知,一旦天下人都知道清妃死去的来龙去脉,那到时候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让清扬复活?
真是急煞我也!想到这里,戒身额头,开始渗出汗来,揣想了半天,才在心里谨慎地拟出了一个借口。
皇上见戒身迟迟不开口,便更加明确地说:“朕,准备诏告天下,追封清扬为皇后。”
戒身大吃一惊,知道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小心地开口道:“小僧认为不妥。”此言一出,又知道自己失了言。扫皇上的兴,岂能在这个时候?!眼前仿佛,又见皇上狂怒的样子。
正等着皇上劈头盖脸地暴怒苛责,却听见周遭静悄悄的,过了一会,传来皇上征询的声音:“此话怎讲?”
戒身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皇上一脸平静的疑惑,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
“所谓入土为安,小僧认为,清扬已经葬入佛塔,就不要再移动了,”戒身小心翼翼地说:“惊扰了亡灵,总是不好的。”
皇上长叹一声:“大师言之有理,朕也这么想过。”
“那,是不是就算了?”戒身进一步探询。
“朕一直都希望,清扬,能做朕的皇后。”皇上沉吟道:“身后追封,风光大葬,也是现在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言语之中,很是伤感。
戒身低声道:“清扬在天有灵,会明白皇上的心意的。”
“倘若她真的有灵,也会愿意做我的皇后的,”皇上望向戒身:“大师,你说呢?”
看来,皇上还是没有被说服,戒身索性甩开了胆子:“小僧倒是认为,不一定。”
皇上的眼睛,直直地停留在戒身身上,面容严肃,但并没有因为戒身的顶撞而生气。
戒身润了润喉咙,说:“清扬在不在乎虚名,皇上是知道的,更何况是身后虚名?”
皇上点点头。
戒身又说:“请皇上恕小僧直言,宫中的生活,清扬何曾快乐过?既然她最后选择了回寺,事过境迁之后,皇上何必又来勉强她呢?”
皇上默然合上眼,神色凄然。
“小僧说句不该说的